他睡眠素来很好,一沾枕头便可直睡到大天亮,今白天他率人去兵曹处核点领取了白鸟营士兵的新物资,过午又在官邸参加国师与众官的议事,傍晚将物资药材分发到各个兵手里,忙了一整,此刻睡得正沉。 忽然,北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令他忽然惊醒。 作为斥候,他的警觉远甚于常人,孟章到有人进入外间,翻身跃起,右手摸出枕边佩刀,左手取一星镖,屈指一弹,黑暗中疾而出。 对方用刀柄轻轻一拨,星镖叮当一声响落在地上。孟章已在地面一个滚翻跃至来人跟前,举刀一个大跳劈——“受死!” 冷山仰面,声音淡淡:“是我。” 孟章半空中一愣,失去重心,冷山侧面撤步一让,孟章一个大墩结结实实坐到地面,咕咚闷响。 疼得他连声哀嚎:“大半夜的来闯门,也不叫人通报声,你这唱的哪出啊?” 冷山坐到茶几边上,就着窗外夜自斟了一杯茶,黑暗中传来细细的水声。 “特地半夜来的。让隔壁的眼线看见,不大方便。” 孟章一愣,着股站起来,他隔壁不就住着国师么,冷山要干什么,不愿意让国师看到。 冷山道:“我想麻烦你件事。” 孟章那边还没想明白,这边又是一怔,冷山从来不托人帮忙的,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他自是答应:“什么事你说。” “你过来。”冷山对孟章附耳一番,孟章听了,脸上逐渐显出惊讶又思索的神情。 “这有必要么……”孟章有些犹豫,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一个做下属的可没权利手呀,“顾柔现在在师座身边呆得不是好。”而且他转念一想,这等私事,师座定然自有主张,我贸然置喙,万一惹他震怒,岂不自找麻烦。眉一绞道:“好你个狡猾的家伙,你自己不去说,倒拿我出来使,我不干,万一得罪了师座,吃亏倒霉的是我。” 冷山道:“不是我不去,只是我去不方便。你同大宗师相,说话委婉些,反倒使得上力。” 孟章一想,也有道理。 冷山道:“那么就托付孟贤弟了。扰你清梦一事,我先在此抱歉,回头请你喝酒。”说罢起身出门,外间一声轻轻的关门响,屋中又恢复平静,好似方才不曾有人来过。 孟章莫名其妙地回到上,把刀搁回枕边原位,闭上眼睛,却不再睡得着了。他心里头默默地奇怪着:要说管闲事的臭病,在白鸟营自个认第二,没人敢人认第一;可什么时候,冷山也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了…… …… 白天,孟章找了个空,盯着国师用午膳的时候,凑了过去,把昨夜冷山教给他的那些话一说。 大抵内容是顾柔在白鸟营这些以来的所有情况。 顾柔是怎样通过考核进入白鸟营,又率领大家经过了阿至罗的艰难考验;她在行军路上虽然也生过病受过伤,但始终没有退却,一直给予身边的同伴帮助;以及她在汉寿守卫战之中的表现…… 孟章的口才向来不错,油加醋声情并茂地说了一通,不过这事是冷山托他来讲,他却没有说;冷山特别嘱咐过不要跟大宗师提他。 国师听了,脸凝重。孟章讲完了,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看他到底是要赞许还是要发作;假使要赞许,他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假使要发作,他得赶紧跪下磕头为这张多话的破嘴求饶。 国师既没有赞誉,也没有发作,只是默默地深思。 孟章的话不是没有进他的心里,当他知道顾柔中暍昏之时,都叫着自己的名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这般拼搏,他心中充了心疼和后悔。 ——即使她撒谎了,她对他的心意并无虚假,他为何要否定她的一切呢? 他很头痛。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度量变得如此狭窄,竟然要轮到冷山来推动孟章对他进行旁敲侧击。 他又怎么会不晓得孟章是谁指使来的。顾柔那些经历,所有的参与者都是冷山;他甚至有一丝羡慕冷山能够参与那些他没能参与到的事情,小姑娘生命里的每一段路程,他都希望陪伴。 冷山的用意,国师也很明白,他是想通过说这些事,来劝国师对顾柔耐心一些;她心里有战争遗留的创伤,需要被温柔对待,慢慢抚平伤口。 国师捂住了额头,这些,他对她温柔相待了么,没有。他丝毫不晓得她为了那些血腥的场景经历过的挣扎——他的小姑娘是怎么承受这些过来的?还有这些以来他对她的专横态度,他觉自己变成另一把悬在她头上的刀,不仅没能照顾好她,反而给她更多的伤害。 他后悔极了,哪怕有一次,他可以认认真真听她讲几句话,关于她在白鸟营的见闻,关于战争,关于成长……所有的一切。 可是他从来没有过。 夜晚,国师从官邸回来,他命卫士又抬回来一口木箱子,里头装书籍,他按照类型分门别类在书架上归好,给顾柔略介绍了一通类目。 他开始尝试同她沟通,希望她能从别处找到藉。 于是,从那起,顾柔的睡前活动成了躺在国师怀里看书。 这个小细节上的变化让她很喜,因为很多时候,她自己看,又枯燥,又晦涩,没人可以请教。 可是有大宗师陪着一起看书,就一点儿都不闷了,她喜听他给她讲书里的故事,旁征博引地延伸开去,仿佛由他领着遨游了一番新的世界。 他给她讲三王墓的故事:干将莫铸稀世宝剑,为楚王所杀,并悬赏千金要他们儿子的人头。他们的儿子报仇无门,在山中遇一侠客,那侠客听了干将莫之事,便对他道,我可以替你报仇,只是如今楚王悬赏千金要你人头,为取得他信任,我需你人头为凭。干将莫的儿子听罢,毫不犹豫地出剑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给侠客,尸身却不肯倒下。那侠客道:我不会辜负你。于是尸体方才倒下。后来,侠客果然如约以奉人头与宝剑之名面圣,当场斩下楚王首级,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却也因此丧命。 顾柔听得惊讶万分——不过萍水相逢之人,却可以托信任至此;并且那位侠客,也真当不负所望,牺牲命来守护承诺!这是为什么呢? 国师摸摸她的小脸,道:“士为知己者死,他们两人互相引为知己,所以互托生死,千金一诺。” 啊,这句话,她听过,她喜。便喃喃地念了出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于是,他又给她讲这句话的出处,秋刺客豫让的故事。 顾柔听了,很动,问他:“大宗师,我可不可以既做你的悦己,又做你的知己。” 他笑着拧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左右轻轻摇晃:“不都一样么。你已经是了。” “不一样。”她在想,她要是能成为豫让中那样忠贞不渝的人就好了,老是打扮有什么意思,很多人都可以为他打扮,美丽光鲜的人有很多,可她相信世上他的人里,自己可以排第一个,她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她想要读懂他的心。她很急迫。 他见她出神,问:“想什么呢。”她没回答,却用力抱紧他。 ——大宗师,我什么都能为你做。但这些能做的里头,我也有更想做的。 国师每天都会尽量空陪顾柔读书,同她讲讲书里的故事,她成了他最热忱的学生。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忙于军事,白天甚至夜晚都有人找,能够陪她的时辰越来越少。 她知道他忙,所以从不主动打扰,连心声都不传给他,临时想到要对他说的话,就暂时记下来在手札上,和读书的笔记写在一块儿。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