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山见到顾柔,也是微微一诧。这隔壁宅院乃是拨给孟章暂住,同国师的行辕紧邻,今孟章整理了些奏表,按照规矩应该上报给冷山,但他手头又有别的事做,一时半会没走得开。冷山没等到他送来,便自己来取,这才出现在此地。 他微微一笑,仍是那剑眉星目的英迈模样,只是他居然会对她笑! 而且他笑起来,说不出的潇洒俊朗。顾柔看得一呆,好生惊讶。 她不晓得,冷山过去以为她是国师的水情人,攀附关系才进白鸟营混身份,如今摒除了这份偏见,他便真正地将她当做一个兵来看待,他对自己的兵总归很讲义气。 他问:“你怎么翻墙过来。” “这个。”顾柔指了指他手里的纸片。 “又闯祸了?待我看看,”冷山抖开纸片,念了出来,“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你在读《易经》?不错,有长进,开始动脑子了。”顾柔朝他靠拢:“您也做这么多学问啊?” 最近她发现好多人都深藏不,许多看着不像是那么回事的人,其实腹经纶,只是不显山水。这更让她难为情。 “《易经》群经之首,大道之源,于观测天象,行军打仗皆有用处,我如何能够不知。就拿你这道器之辩来讲,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月星辰变化在上那是道,我占卦卜测、圭臬衡时,那是器用。你读吧。拿去。” 顾柔接住,小心地抚平那张纸,捂在心口。冷山见她怯怯之状,侧眸问道:“怎么了?” “冷司马,我成逃兵啦。” 他笑:“不算,你不是病了么。” 顾柔脸一红,更加羞愧:“我,我差劲的很。”这一瞬,只觉得自己身体里那个既自卑、又胆怯的顾柔又回来了。 他装着思考了一下,见她揪心又着急的眼神,不逗她了,展颜笑道:“也没那么差,好的。”可惜他平时不多笑,这一笑似乎又太过头,反而让顾柔以为他刻意安自己,更加沮丧地低下头去。 冷山看她那副憔悴的眼神,想起那天打完守城战役,她躲在兵舍里跟向玉瑛说出的那番话——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莫不真是因为这个方才如此? 他略忧虑,便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头。 此时,隔壁院子里,国师突然回到行辕,早晨他出门时将一枚私印落下,不记得是否留在行辕,这会返回来找,他在北房里找到了,忽然发觉不见顾柔,走到院中见宝珠晒书,便问她顾柔在哪。宝珠道是去隔壁院子找孟章了,国师便走出去,绕路去孟章处来找人。 他刚走进院子,还在拱门外头,却一眼看得里面冷山在里头端坐,不由得心里一沉,他下意识顿住脚步,向右一看,竟然见到他的小姑娘脸飞红,低着头,像只温顺的羔羊般立在冷山面前。 他脑子嗡地一声,只觉得血都要溢出头顶。面骤然冷却,在远处紧盯着这两人。 好死不死地,偏偏这时候,那冷山居然抬起了手,伸向小姑娘的头顶—— 什么?他居然要摸她的头?他怎么敢! 小姑娘的头顶只能他一个人摸!!! 国师气得原地炸裂。 这边,冷山伸出手,原本想要摸摸顾柔的头以示安,但是又觉不大合适,于是翻过手背,在她头上敲了个暴栗。 “唉哟!”顾柔疼得捂住脑袋,忿然地朝他看来,他打人总是这么痛,跟他骂人很凶一样,中气十足。 “醒醒,白鸟营出来的人,在哪不是强人,这颓废样给谁看,出去不要说是我带出来的兵。” 顾柔蓦然一怔,好似也忘了疼,开始回味他这句话。 冷山笑道:“好好吃饭,别闹绝食啊。”这会儿她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他对她便不需要太过严厉。他笑了笑,跟她打了声招呼,拿着奏表进了屋。 顾柔还在原地发愣,是啊,白鸟营虽然已经成为她的过去,可是她从里面学到的东西,还是可以受用一生,她不应该忘记这些,也不应该放松自己。 想着想着,原本稍显得愁郁的脸庞上,便有了轻快明媚的笑容。她把纸片摁在怀里,步伐捷地跃过了围墙,自始至终,都没发现远处脸越来越沉的国师。 …… 午后,汉寿城中官邸内,国师照例聚集众官商讨进兵计划,他习惯在提问之前在腹中想好答案,然后对下属发问,再比对彼此之间的策略,以作完善。众官都知道他喜提难题这个习惯,心中皆有些忐忑,怕答不上来留下不好的印象,有的还做了点笔记,带着册子过来。 不过,今国师的提问,却好似全部冲着白鸟营来,更确切地说,冲着军司马冷山而来——他先问牂牁郡的地形地势、河脉络,又问光的兵力排布、粮道部署;最后,问光擅长用的各种兵阵阵型。 众人面面相觑,这这这,地形地势和兵力分布也便算了,那是斥候侦查的的分内职责,可是这光怎么用兵,好像跟一个斥候统领没有多大关系吧,毕竟白鸟营又不会上战场跟敌军正面干。 所幸,冷山少时便读兵法,通晓各家各路的阵型,他作为斥候统领又极其善于观察,对于光的用兵习也做过额外研究,竟然无一不漏地对答上来,他口中剖析的观点,竟同国师心中想的不谋而合。 国师当着众官,狠狠地夸奖了冷山一通——一个斥候统领,尚且有如此准解析,你们这帮当地将官和光打过多少仗,竟然连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简直尸位素餐,全部回去再好生想过,明再来!于是众将羞愧自惭,看冷山的目光皆多了几分崇敬,觉着这个平里沉默寡言不声不响的白鸟营统领当真是厉害。 不过孟章总归觉得,国师这番夸奖委实有点狠,简直堪比愤,情绪表达得怪异,他摸不着头脑,回来的时候,特地拉住冷山悄悄问:“山子,你是不是哪里得罪师座了?他夸你夸得有点凶。” 冷山笑:“你皆道他夸我,又何来得罪。”“不是的,”孟章很着急,“师座他喜一个人,多半用骂来表达,他骂你越凶,说明他越看重你,对你寄望高。你看他骂石锡多少回。”孟章很是担忧,一个是他的老朋友,一个是他的主子,千万别天神打架小鬼遭殃啊。 冷笑把奏表卷一摞,敲了下他的头:“老大不小了,少胡说八道,走了。”留下干瞪眼的孟章。 冷山的居所被安排在官邸附近的一处屋舍,离白鸟营的兵舍不远,他习惯和士兵们同吃同睡,便没有随那些同级的将校们搬到条件更舒适的行辕。 夜里,他照旧点一盏灯,对着些资料研究云南地区的气候,如今是秋天,转眼入冬,倘若要进兵云南,首要对付的不是人,而是天——云贵高原冬天多冻雨天气,气候冷,加上高山地形夹杂众多湖泊,对士兵是个极大的难关。他身为白鸟营的统帅,必须要提前派人进入云南,画出每一处地形详图,为大部队做好路线规划,将困难降到最低。 他想起观察气候的事情来,田秀才最近学得不错,能够据星辰和雾气做些研判了,他打算再教他深入些,这时候,他脑海里闪过白天顾柔飘过墙来的那张纸条,《易经》,也是这方面的经典。随后,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顾柔这个人。 顾柔离开了,他没有声张这件事,只是对下面道她去养伤。但是这个兵好像并没有被其他的士兵所遗忘,相反,记得更深——向玉瑛偶尔会拿些东西来托他捎带给顾柔,祝小鱼更是天天问起,就连不喜顾柔的邹雨嫣,也问过他一次,顾柔的伤重不重,会不会殃及命,怎么没有消息了。 冷山站起来,打开窗前桌案下面的一格屉,里头放了许多件向玉瑛祝小鱼等人托他捎带给顾柔的小物件,有雨花石、皮革手套、零陵郡买来的胭脂……七八糟,各种各样。他都没转出去,人各有志,既然顾柔选择回到国师身边,继续作为国师的情人,便不应该被这些小东西烦心。人总归要往前看,不能总是频频回头被过去牵绊。 话虽如此,但他自己,却时常被过往所牵绊。 今天白天,顾柔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看在眼里,他又一次想起常玉——周汤生前总是说她像常玉,他那会不同意,怎么可能?常玉男的,她是女的,而且,她怎么会有常玉那种锐妙绝的七窍玲珑心思? 如今,周汤不在了,他才发现他说的都是对的。她确实像常玉。 冷山记得那和常玉并肩打的最后一场战役,过程酷烈,整个正面战场血成河尸横遍野,比起汉寿城一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斥候营带了五十个人出去搜查敌情,最后只剩下五个回来,就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倒下。然而,就在战斗以极大的代价趋向胜利之时,陪他活下来的常玉反而退怯了。 常玉有一双极为清润和慧黠的眼睛,说话的时候,仿佛能够通过眼神传达出美丽的微笑,使人赏心悦目。可是这种微笑放在战场上,却又是对严肃的战争一种极大的亵渎,他似乎刻意地在使用这样玩世不恭的态度,去挑战军令如山这样深蒂固观念的威权——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