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在光底下神奕奕,他认真地说,“祝贺的贺,长久的久。” “我希望我能够活得长久一点。” “为什么?” “这样就可以多一些时间,多攒一些家底,子也就不会这么苦,说不定我还可以多享受几年吃喝不愁的好子。” 小少年仰面,着明媚光,眼朝气,怀憧憬。 戚寸心陷在这场遥远的梦境里,不知梦外的自己早已泪枕,她小声地泣,哭得隐忍,攥着衣襟,眉头紧蹙。 一袭紫衣的少年郎探指轻触她的额头,高热仍未褪,他皱了一下眉,接了一旁柳絮递来的浸过冷水的帕子,放在她的额头。 “太子妃高热不退,今的生辰宴怕是不能去了。”柳絮的声音得极低。 谢缈不言,只是坐在沿,静默地看着仍在睡梦之中的姑娘,片刻后,他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擦去她的泪痕。 “殿下。” 殿外忽然传来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声音,“殿下,奴才刘松,奉陛下旨意,请太子妃去九璋殿。” 柳絮不由看向谢缈,“殿下……” 今早朝过后,里便已是沸沸扬扬,北魏枢密院来的密探羽真奇被抓,而羽真奇手底下的贺久与太子妃是旧友的消息便也不胫而走。 一时颇多风言风语。 不用问,必是的那位,她怎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 “殿下,殿下您可在殿里?” 刘松的声音再度从外头传来。 谢缈面沉,目光落在那珠帘之上,他才要起身却忽然被榻上的那人拉住手腕。 他一回头,便见戚寸心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 她面容苍白,嘴也没有多少血,另一只手拿下额头的润布巾,“我要去。” “你生病了。” 他回握住她的手腕,并不答她,只是淡声道:“这些事,你不必理会。” 戚寸心摇头,“这个时候,我不能不去。” “柳絮,拿衣服。” 她握着他的手,挣扎着坐起身。 柳絮小心地瞧了一眼太子,随后便应了一声,匆匆掀了珠帘出去。 殿门吱呀声响,紧接着便是柳絮与刘松两人的谈话声,戚寸心听不真切,她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年,伸手触摸他的额头,又探身过去,额头轻抵他的额头,可能因为她的温度已经足够高了,也觉不出来什么,她只得问,“你发热了吗?” 少年明显神有些不好,但听见她的话,他睫眨动一下,却说,“并未。” 戚寸心捧着他的脸,这样近的距离,他垂着眼也看不到她的眼圈儿不知什么时候便又润了些,她了鼻子,说,“明明你查出了北魏枢密院来的探子,可你父皇如今想的,却是向我兴师问罪,你心里,是不是很难过?” “缈缈,不要难过。” 她说,“我一点儿也不怕,我正好,也想去听一听他要问我些什么。” 而他隔了好半晌,才身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随即往后了些,抬头看她,一双漂亮纯澈的眸子里是毫无波澜的,他的语气仿佛从来如此冷静,他告诉她,“我并不难过。” 也许是发现她的一双眼睛是水雾,他停顿了一下,伸手轻轻地蹭了一下她红红的眼皮,“不要哭了。” 不多时,柳絮领着几名娥捧着衣裙首饰进来,服侍着戚寸心洗漱过后,再换上绛紫金线凤凰大袖袍,梳起发髻,戴上鲛珠金步摇和珍珠发饰。 戚寸心也不让柳絮替她上妆遮掩苍白的脸,随后便牵起谢缈的手,同他一道走出殿门去。 刘松已在殿外等了好些时候,正着急呢,瞧见两位主子出来了,便立即躬身行礼,“奴才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 谢缈瞧也懒得瞧他和他身后那一行人,牵着戚寸心便下了阶梯。 刘松在后头擦了擦额头的汗意,忙命众人赶紧跟上。 今这雨断断续续的还在下,只是雨丝绵密些,轻柔些,不像昨夜的大雨倾盆,戚寸心与谢缈到九璋殿时,才走上阶梯,将伞给一旁的人,便听见殿内似乎不止是一人的声音。 “殿下,殿下!” 刘松紧赶慢赶,漆纱笼冠都要跑掉了,他匆忙走上阶来,迅速挡在谢缈身前,躬身行礼,小心翼翼道:“陛下只传召了太子妃。” 谢缈神情冷淡,还未说些什么,便察觉身旁的姑娘捏了捏他的手指,他偏过头,正见她朝他摇头,“殿下,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当着刘松,她只称他“殿下”。 谢朝坐在龙椅上,抬眼瞧见戚寸心被刘松领着进了内殿来,他便放下茶碗,只等着她颔首行礼,唤一声“父皇”,他脸上才带了点淡笑,“太子妃来了。” 戚寸心应了一声,抬首时,发现裴寄清坐在一旁,她便朝他点了点头。 裴寄清似乎是有些担心她,眉头是皱着的,但眼下殿内除了谢朝,还有窦海芳等人,他到底是什么话也没说。 “昨夜死的那个贺久,听说是你在东陵的旧友?”谢朝的声音传来。 “是。” 戚寸心垂首应声。 “你倒是毫不遮掩。”谢朝一手撑在御案上。 “儿臣该遮掩什么?” 戚寸心抬头,“儿臣在东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做过些什么事情,父皇知道,这里的大人们也都知道。” 一名胡须青黑的中年官员朝她拱手行礼,道:“既是如此,臣敢问太子妃,您离开东陵后可与那贺久还有来往?他来我月童,您是否早就知情?他可有与您透过……” “这位大人想听我说些什么?” 戚寸心打断他的字句,盯着他,“您是否想听我说,他的所作所为我早就知情,他施计离间我与太子殿下我也知情?既然如此,你怎么不直接说我有通敌之心?这反正就是你心中所认定的东西,不是吗?” “这……”那名官员胡子一动,一时语,隔了片刻,他垂下头,干巴巴地道:“臣……绝无此意。” “既然不是,那么各位大人今来我父皇这里,又为的是什么呢?”戚寸心脊背直,目光从他们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这贺久做了伊赫人的狗,依靠汉人身份入南黎却算计我大黎的储君,如今还不知他背后到底还有多少算计没说清楚,可臣却听闻,昨夜贺久伏法时,太子妃似乎伤心绝?” 那人又开口了。 “所以呢?”戚寸心用一双眼睛静默地看了他片刻,“他死了,我就不可以伤心吗?” “各位大人称他作什么?” 戚寸心面仍是苍白的,额头甚至还有些细密的汗珠,“称他是北魏蛮夷的狗,想来在北魏被伊赫人强征服役的汉人军在各位大人眼中,也都是该死的狗?因为他们宁愿苟活,也不愿意以死来明大黎汉人之志?” “凭什么诸位大人偏安一隅,却偏要求在北魏水深火热的汉人百姓去死?”她眼眶里蓄起水雾,却始终未能掉下泪来,“他们曾经就不是大黎的百姓吗?各位大人好清正啊,太子奔忙多追查北魏枢密院的密探时也不见诸位大人这般愤,如今你们质问我,是要我告诉你们什么?” “说我幼时颠沛,也曾在东陵,在蛮夷手底下生活,说我不该有这样一个旧友,说我戚家纵是门忠烈,也终究低如尘泥,不似诸位高门大户,没有资格做天家的儿媳?” 这位太子妃年纪如此之轻,如今这一番咄咄人的话却惊得他们头是汗,那一直未曾开口的窦海芳当即上前行礼,“太子妃恕罪,臣等绝无此意。” “诸位纵是不将戚家两父子和玉真夫人放在眼里,周靖丰那也不是个摆设,昌宗皇帝亲自去请来的人,太子妃到底还是他的学生。” 裴寄清坐在椅子上,适时开口。 “太子妃,臣等只是想知道这个贺久与太子妃之间的关系,绝没有其他的意思。”窦海芳拱手。 戚寸心却只是冷眼看他,随即朝龙座上的谢朝“扑通”一声跪下去,“父皇,请父皇明鉴,贺久在我离开东陵后不久,便被强征去了绥离的战场被迫与南黎汉人军为敌,儿臣绝无机会与他来往,但今无论各位大人如何质问,儿臣也绝不后悔为他收葬,为他刻碑,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不只是他的事,更是在北魏的汉人百姓所经受的万千苦难中的一种。” 戚寸心侧过脸,再度看向那几名官员,“他曾是儿臣的朋友,也该是大黎曾经的子民,儿臣只希望这些大人们能够睁开眼睛看看南黎以外的世道,不要不问缘由,只究恶果。” 她这一跪,又如此哽咽地求谢朝做主,仿佛万般委屈,声泪俱下,倒令那几个平里最擅嘴皮子功夫谏言的官员一脸讪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这太子妃一哭起来,他们总不能也哭着去再论一番高低吧?更何况她这一遭以小见大,牵扯出如今北魏汉人百姓的归属问题,还有绥离之战,他们便更不敢擅自嘴了。 “诸位卿,戚家父子是我大黎的忠臣,只是当时宦张友和清渠的李氏兄弟害了他们,是朝廷有愧于他们父子,再说那玉真夫人戚明贞,也是我大黎唯一的女国士,他们皆是我大黎的好臣子,太子妃身为戚家之后,又是与太子几经逆境才回到南黎的患难夫,说她与那贺久早有来往,这实在难以取信。” 谢朝垂眼看了会儿她乌黑的发髻,面上仍挂着几分淡笑,“太子妃说得不错,北魏的汉人,也是汉家同胞,也曾是我大黎的子民,北魏蛮夷欺辱我汉人百姓,以此彰显他伊赫人的高贵,这原也是我大黎未能守住北边的恶果。” 他畔的笑意逐渐收敛了些,看向窦海芳等人的目光变得锐利许多,“诸位卿为朕之臣子,为国为民,的确也该睁开眼睛,瞧瞧外头是个什么模样了。” “臣惶恐……” 几名官员全然没了方才理直气壮的气势,连忙跪下,齐声道。 “谢父皇。” 戚寸心垂首,可眼皮却好似更重了些,她身形有些不稳,一下便倒在地上。 “太子妃!” 裴寄清吓了一跳,忙拄着拐杖起身到她身边,唤了几声也不应,他抬头去看谢朝,“陛下,还请陛下快遣人传御医!” “刘松!” 谢朝似乎也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走下阶梯。 刘松才进门,却见原本等在外头的太子忽然抬步进来,他才要去拦,却撞见少年那双郁漆黑的眼。 他一颤,随即便被谢缈一脚踢倒。 “殿下……”刘松的漆纱笼冠掉在地上,他颤颤巍巍地唤了声,却见那紫衣少年头也不回地进了内殿。 他忙站起来,匆匆跑进去。 谢缈才进内殿,便瞧见裴寄清扶着昏不醒的戚寸心,而她脸是泪,脸苍白,看起来那样可怜。 他上前去将她抱起来,接着抬眼,一一扫过窦海芳以及他身侧那几名官员的脸,他一张漂亮的面庞透着几分沉。 窦海芳几乎不敢对上这位太子殿下的那双眼睛,他低下头去,而他身边的那几名官员早因太子冷不丁的这一眼,而汗了脊背,缩着脖子躬下身,大气也不敢出。 “繁青,先叫御医来给寸心瞧瞧。”谢朝见他抱起戚寸心要走,便道。 “不打扰父皇。” 谢缈轻轻颔首,语气是冷的,本不做停留,转身便抱着戚寸心走出去。 少年衣袂带风,谢朝抬眼只来得及瞧见他紫的衣摆,随即便再瞧不见人影。 谢缈抱着戚寸心从九璋殿出来,柳絮和子意,子茹等人便立即上去,子茹瞧见戚寸心好似昏了似的,便着了急,“姑娘这是怎么了?” 子意按下她的手,撑着纸伞遮挡在谢缈与戚寸心的上方,一路往长阶下去。 走入长长的朱红巷内,耳畔的雨声仿佛大了一点。 少年下颌绷紧,只顾往前走,却不知他怀里的姑娘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在看他。 雨丝落在他的乌发,他的肩头,在这样雾气朦胧的雨天里,他的面庞是比雨雾还要更明净漂亮的存在。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