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我没得选。” 大雨如倾,小九的声音被雨水淹没,有些模糊沉闷,“但到现在,我也不是为了我的这条命,我爹养我不易,我的弟弟妹妹年纪还那样小……我得让他们活着。” “你以为北魏那枢密院的院使吾鲁图是个什么人?你爹和你弟弟妹妹到了他手里哪里还有命活?” 丹玉按捺不住,或因骤风香一事他如今对这小九自然没什么好脸,“你既有如此心计,又偏偏在这件事上天真得很!” “你胡说!” 小九像是刹那被尖锐的话锋刺破心口血一般,血淋淋的,他双目泛红,恶狠狠地盯住丹玉,“他们还活着!” 雨水早就淋他的发,此刻头上遮了伞,发间也仍有雨珠滴滴答答,“他们不会死……” “小九……”戚寸心才开口,却忽然见他从衣袖里掏出来一柄匕首,寒光乍现的刹那,谢缈脸一变,迅速往前抓住她的手腕。 戚寸心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伞柄从她手中滑落,纸伞下落的瞬间遮挡在她与小九之间,殷红的鲜血迸溅在纸伞另一面。 雨珠犹如碎玉一般打在她的脸颊,有种钝痛的觉,她眼见那纸伞滚落在雨地里,伞骨背面是刺目的红。 她后知后觉地抬头,正见小九袖中出的那柄匕首,已经被他自己刺入口,他的脸,从来不曾这样苍白。 他的眼,也从来不曾这样空。 “小九!” 戚寸心瞳孔紧缩,挥开谢缈的手,冲上去想要扶住他却被他沉重的躯体带着一齐跪倒在雨地里。 小九迟钝地望向她的脸,隔了会儿张嘴却先涌出殷红的血。 “寸心,我没想害你,真的。” 他的眼泪从眼眶滑下来,和雨水混在一起,滑下他的脸颊。 “我知道,我知道……”戚寸心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紧紧握着他手臂的手都是抖的。 可小九却盯着她乌黑发髻间的金凤钗看了会儿,又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她衣袖边缘美漂亮的纹饰,“寸心,别留恋这些,这个地方和战场一样会吃人,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吗?你喜平静的子,不用大富大贵,只要三餐温就够了。” “我们这样普通的人,就要这样的子就够了。”他的目光再度落在她的面庞,“你得走,离开这儿,去找个平静安宁的地方。” 戚寸心眼是泪,摇摇头,“可是小九,这样的世道,哪里还有什么平静安宁的地方?” 她哭着说,“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 小九闻声,像是反应了一会儿,他嘴是血,看着她却忽然笑了起来,口痛着,令他浑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连声线都是抖的,“可能是我错了,你和我是不一样的,我们……早就不一样了。” “如果你是我,在那些伊赫人拿刀指着你,威胁你的时候,你会杀了那两个可怜你,救了你的南黎兵吗?” 他却不等戚寸心回答,便自顾自摇头,眼角浸泪,“……你不会。” 所以, 我们不一样。 我卑劣胆小,而你不是。 他咽下带血的字句,朝她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寸心,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时常是糊涂的,却有一样最清楚。” “我的人生是从绥离战场上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坏掉的,我每一天,每个晚上都在后悔,后悔那天我为什么不死掉算了……无论我这双手洗多少次,在我眼里,我的手掌还是沾了他们的血,我原谅不了我自己,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我爹他们,我不会苟活到现在的……”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腕骨,也许是她腕上的铃铛和耳畔的雨声令他更为恍惚,“我变成这样,跟你没有关系,因为我先是杀了救命恩人的胆小鬼,然后才是你的朋友。” “对不起,戚寸心。” 他最后是这样一句话,携叹息,裹哭腔,紧接着他眼皮下去,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也骤然松懈,无力下垂。 “小九……” 戚寸心崩溃哭喊,可无论她如何摇晃他,他也再没有任何反应。 他死了,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东陵的小九了。 谢缈走丹玉手中的伞柄,撑着纸伞走到那早已被雨水淋的姑娘身畔,他轻轻抬手,伞檐便遮掩在她的上方。 而他后背沾却也毫无所觉,只是垂着眼帘,静默地看着她抱着那个已经没了声息的少年的肩,哭得那样难过。 半晌,他蹲下身去,伞檐仍稳稳地遮掩在她与那死去的少年上方,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腕。 与此同时,徐允嘉叫了人来,将小九的尸体抬入房中去。 戚寸心仍旧跪坐在地上,眼前地砖上的血水仍未被冲刷干净,她眼眶红透,盯着那道门内晦暗的灯火看。 谢缈伸手抹开一缕黏在她侧脸的润浅发,随后将她抱进怀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手撑着纸伞,一手拥抱她。 他忽然在想, 她的姑母戚明贞死的那天,她也是这样一副模样吗?眼是泪,无助又可怜。 却只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没有他,没有任何人。 “我不明白。” 她的声音忽然落在他耳畔,哽咽声重。 他稍稍直起身,便望见她那一双沾水雾的眼睛,他听见她说,“我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了。” 戚寸心又去看那道大开的门,她看不到里面躺着的小九,眼泪却汹涌得厉害,“如果是太平盛世,他们一家就不会千里迢迢迁去丰城,如果是太平盛世,他也不会才十五岁就被迫上了绥离的战场……”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如果是太平盛世,我的姑母,还有小九都不会这样死在我的面前。” 战争害人。 害的是一个十五岁少年单纯天真的心境,害的是他无端背负起两条人命之后,从此由人化鬼,行尸走。 “伊赫人一定要这样吗?肆意践踏汉人的命便能彰显他们伊赫人的血统高贵?”她浑身冷得彻骨,这半生以来,她从未如此直观地看清北魏与南黎之间从战场到朝堂的血腥硝烟,地枯骨。 小九,只是这云波诡谲的世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尘。 从东陵的雨夜,到这月童此时此间的雨夜。 她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姑母,唯一的小九。 “戚寸心。” 谢缈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他。 淋漓雨幕之间,灯火的光影暗淡,他的面庞透着一种苍白的冷,“记得你曾同我说什么吗?你要跟我在一起,要跟我一起等到伊赫蛮夷被赶出中原的那一天。” 是那个时候,在她决心要入九重楼的时候。 戚寸心望着他,隔了片刻才迟钝地点头。 “等是没有用的,” 他用指腹抹了一下她的脸颊,嗓音清泠,“蛮夷刀兵向我,我必还之以刀兵,如果我说,我会让你看到那一,你信我吗?” 戚寸心睫动了一下,眼泪随之跌出眼眶,她抿紧嘴,无声点头。 眼下的这个南黎,纵有许多人仍将仙翁江以北的半壁江山放在心底,可三十多年来,朝堂之上你来我往,硝烟弥漫,消耗的,不过是南北两边的汉人百姓心头的希望,而为官者,多的是盯着自己眼前的那一亩三分地,少的是睁开眼睛去看仙翁江那一面比南黎更甚的汉家疾苦。 所幸的是,还有如裴寄清这样半生都在为收复失地而殚竭虑的人,更有谢缈,他能活着从北魏回来,靠的便是一颗亡魏之心。 然而失地未收,蛮夷的刀兵指向南黎,而南黎的云波诡谲之下暗藏的杀机也从未停止袭向他。 他要从眼前的永夜里开辟出一条道来,必是鲜血铺就,刀山火海,若走错一步,便要万劫不复。 “我相信你会的。” 她失神地望着那道门,忽然开口。 夸父逐,为逐朝而死,而她要站在他的身边,她要永远这样坚定,永远记得死在东陵的姑母,死在这里的小九。 院子里站了人,但他们都如丹玉与徐允嘉一样,静静地立在后头,淋着雨,垂着头。 夜幕漆黑,冷雨淅沥,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的,灯影忽明忽暗。 她神情恍惚,像个不知来处的游魂。 谢缈不言,手指摸了摸她润的鬓发,又再度无声地将她抱进怀里。 第69章 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坐在门槛的小姑娘面容稚,这长巷寂静无声,她捧着脸盯着巷子尽头看了会儿,又去看一旁那一棵枝叶稀疏的歪脖子树。 轻快的脚步声近了,她一回头,那小少年的面容在他身后炽盛的光里令人看不真切,直到他走近。 是稚气的面庞上挂着热切的笑,他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递到她的面前,“你还没吃饭吧?给。” 小姑娘愣愣地望着他,片刻又去看他捧到她面前的那碗面,上面盖了一颗形状极好颜鲜亮的荷包蛋,绿的葱花洒在上面,汤是晶莹剔透的。 “这是我自己做的,我的手艺我爹都说好呢。”他一点儿也不认生,热情得很,一股就在她旁边坐下来了,“你也尝尝看啊。” 她闷闷的,一点儿也不讲话,在这里住了小半月,巷子里的小孩儿也都不同她玩儿。 只有他一个人总是来和她说话,如今还送来一碗面给她。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少年坐在门槛上看着低头吃面的小姑娘,一手撑着下巴问她。 “戚寸心。” 她喝了口面汤,声音细弱。 “你这名字真有趣。” 他闻声便笑,“蛇的七寸,人的心脏,都关乎命。” 小姑娘将剩下的半个荷包蛋吃了,才慢地说,“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他希望将来万事万物摆在我眼前,我都能凭着我自己的心意去决断,不为外物所动。” 或许是年纪小,她只记得这样一段父亲的原话,却还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爹好像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他也听得懵懂,隔了会儿又说,“我爹就是个铁匠,也没给我取大名,家里外头的人只叫我小九,但我好歹也上过学堂了,就自个儿取了个名字。” “什么名字?”她捧着碗,问他。 “贺久。”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