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地看着帐后,被子里凸出的那抹动也不动,仿佛又没了生机的纤细身影,即使越发难受,视线也没移开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张院判和另两位御医方才起身整理药箱,无声地离开。 脸上的神让人的心凉了大半截。 裴屿舟留了下来,裴行慎则跟着他们出去,听取结果。 “可有痊愈的可能?” 四人离开帐篷一段距离后,男人方才停下,双手负于身后,沉声询问。 轻叹口气,张院判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苍老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怜悯,以及身为医者,却无可奈何的无力:“她的脉象实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心中积郁,又遭外力冲撞……如今我只能给她开副调理的方子,服用一月若仍不见效,只怕,复明难矣。” 最后四个字落入耳中时,裴行慎的瞳孔微缩,身后的手紧得隐隐作响,又骤然松开,指尖垂落,透着几分无人可察颓然。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长公主奢华的营帐。 背影拔,却又渗着让人心惊胆战的杀气。 “你先出去。” 而帐内,一直沉默的少年开了口,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像是久未饮水休息。 守在畔的枝只用余光扫他一眼,便又看向遍体鳞伤的若梨。 静默片刻,才将那些堵在嗓子眼的,僭越的指责话语通通咽下。 她福身行礼,却在与少年擦肩后又一次泪面。 即使知道是裴屿舟救了若梨的命,可她心里依旧厌憎。 若不是长公主,还有他,姑娘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程若梨,我们的婚约——” “哥哥,我看不见了。” 上的人儿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嗓音明明比他干涩细弱得多,却让他心间一沉,无力言语。 “哥哥”这两个字,像是道生荆棘的枷锁。 半晌,裴屿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生硬,似乎也异常艰难:“我知道,我——” “哥哥,我会努力活着的,至少,要看到你母亲自食恶果,不得好死的那一天。” 裴屿舟只看了她一眼,便有些狈地移开视线。 那是他如今陌生,又无法直视,无力辩驳的恨意。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你会娶到一位眼明心亮的女子。” 而不是我这个眼盲心瞎的傻子。 如今哪怕街边的贩夫走卒都可以,唯独你,我绝不会嫁。 豆大的泪水自若梨眼角滑落,即使她的瞳孔再没了往昔的清澈明亮,可里面的恨意,却让向来杆笔,意气风发的少年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佝偻。 他抬起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脖子。 那里像是有一看不见的荆棘条,将他勒得皮开绽,几度窒息。 哪怕他原本是想说,婚约暂时不取消了。 可此刻却再也说不出口,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其它。 上的若梨没有嚎啕大哭,更没有声嘶力竭,她闭着眼睛,无声地落泪。 明知痛苦,可裴屿舟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些仿佛没有尽头的泪水将他的心熔得千疮百孔。 这算哪门子的救。 若他那没有离开,若梨本不会有事。 裴屿舟宁可她崩溃地骂,甚至恨,也好过平静地诉说这冷漠的,界限分明的谢意。 -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最后的结果却是不了了之。 众人只知道是飞来横祸,私下嘲笑若梨蠢笨,运气不好,让马受惊不说,还险些命丧虎口。 虽然失明,但能活下来就该知足。 更多的却是称赞裴屿舟的声音,不是说他英雄救美,而是肯定他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各家夫人已经在悄悄议论他与若梨岌岌可危的亲事,为自家未出阁的女儿筹谋。 回京路上,裴行慎依旧独自骑马,不曾与姜锦芝同乘。 而炎炎夏,向来衣着得体的长公主却有好几天都穿着格格不入的高领长裙,将脖子完全遮住。 _ 回到国公府后,裴行慎便将若梨与裴屿舟一同带去宗祠。 “跪下。” 男人独自点上蜡烛,背对他们,负手立在那一排排整齐肃然的牌位前,冷声命令。 知道不是在说她,若梨便摸索着来到靠窗的角落,垂眸不语。 直到她站定,裴屿舟方才落下右膝,双膝全跪在冰凉的黑地砖上。 不知静默了多久,裴行慎才沉沉地呼出口气,拿起鞭子转过身面向儿子。 “我曾与若梨的母亲两情相悦,但因种种原因,我们并未成亲。” “她嫁了与她一同长大的小先生,而我,尚公主。”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抬头,一个直直地看向裴行慎,而另一个只能在黑暗中打转,惊愕得不知所措。 他们都不曾听说过蛛丝马迹。 “知道此事之人甚少,长公主是其中之一。” 对上儿子深邃又复杂的目光,男人的神仍旧沉冽如常,但眼神变得平静而悠远,显然是想到了些美好的记忆。 近二十年前,礼教更为严苛,婚事几乎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由自己做主。 他与阿意机缘巧合之下相遇,一见钟情,但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半点越轨之举,外人面前更不曾表半分,怕有损她名声,所以大多人都不知道,裴行慎曾有过一位刻骨铭心的人。 只当他生来薄情。 “这些年我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也未履行好承诺,若梨如此,我有责。” 话音未落,裴行慎猛地扬起鞭子,狠狠在自己身上! “父亲!”裴屿舟惊呼,起身就要制止,却被男人一声冷冰冰的“跪下”给摁了回去。 一下接一下,鞭声响亮密集,如倾盆骤雨,将若梨心间所有情绪都冲刷了干净。 她的脚不知不觉后退,直到抵上墙,纤弱的身子瑟缩起来。 酸水漫过心脏,疼痛难忍,没一会儿少女便通红了眼眶,不停落泪。 英国公心里只有她的母亲,这些年始终远在边关鲜少归家,让裴屿舟替他照顾她,或许也正因此,她才劫难不断。 可她,恨不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这鞭声方才止歇。 黑锦衣早已破损不堪,溃烂的血翻飞,裴行慎的上半身难寻半分完好之处,地上也落下了点点猩红。 可他始终站得笔直,神不见分毫变化,仿佛这五十鞭只是微不足道的抓挠。 垂眸看向半低着头,面不清的裴屿舟,裴行慎握着鞭子的手紧了又紧,向上抬起半分,又顿住。 他虽是长公主所出,可也是他的血脉。 “裴屿舟,我没做到承诺,你也没有。” 说完后,他才一步步走到少年身后,前脚站定,后脚鞭子就狠狠甩向了他笔的背脊。 而跪在地上的裴屿舟同样不曾有半分动摇,他一直盯着瑟缩在角落,眼眸空,泪不止的若梨。 若她好不了,他便将她风光娶进门,护她一辈子。 若她好了…… 想到这,裴屿舟垂下眼帘,不曾在列祖列宗面前许下什么。 尽管知道自己该做的,是尊重她的意愿。 裴行慎打了儿子三十鞭。 将染二人鲜血的鞭子丢在地上,他的面沉然,眉宇间透出丝许罕见的疲惫。 “记住,你是裴家的子孙,更是个男人。” “这是最后一次。” 裴屿舟和若梨离开后,男人捂着皮开绽的心口,牵了牵角。 屿舟,父亲并不是你该追逐的人。 - 回府后若梨就泡在了药罐里。 御医来过数次,城里的其他大夫也都给她看过诊,但最后皆是无能为力,只能拿着诊金匆匆告退。 每次送他们离开,枝都会不死心地追问,请求,可无济于事。 唯一让她们舒坦些的,便是含霜如今已不在芳华园,她被贬为最下等的使婢女,负责在皓月院洒扫浣衣。 而那最恶之人仍在这奢靡舒适的院子里悠然享受着锦衣玉食。 被鞭笞后,裴屿舟上了药便又去寻父亲,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悉数告知。 姜锦芝长于皇,后入国公府,她的手绝对伸不到城外的福安寺,包括惊马之事,背后肯定有其他人的影子。 但一件关乎若梨的名声,不宜大肆调查。 而另一件更是没留下任何线索和证据。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