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就是两年,直到麦穗十一岁这年天,征夫们才回来。不回来不行了,据说北地绝收十室九空,运河修不起了。 陈卓庄去了五十七人,回来了三十六。许多人连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三三两两农人垂着头在野地里挖坑,放入骨灰或者旧衣裳,这就算魂归故乡入土为安。 偶尔一两声悲怆的唢呐声,中间会猛然出现崩裂的嚎哭,像是极力抑下的崩坏,可是很快又戛然而止埋进腔。悲痛有什么用,不能顶半个窝头半片衣裳。 即便麻木也得跪着趴着挣扎着活下去。 麦穗把柴背回家到瓮里舀一瓢凉水,咕嘟嘟仰着脖子灌下去。嘴角水迹拿袖子一抹,急匆匆出门去秋生家。 秋生爹去了没能回来,秋生受不住没两天也跟着走了。秋生娘送走婆婆,累得躺下挣扎不起来。 “生咋样了?”麦穗一边悄声问,一边去看炕上的小孩儿。生前天还能跟着哥哥在地上走,这两天却什么也吃不下,还吐清黄水儿。 秋生守在弟弟炕前痛苦自责:“一定是我没看好生,让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生有六七岁,躺在炕上小小一点看着都没有四岁孩子大。细小的身体顶着一个大脑袋,肚子鼓的很高,一会儿搐一下,嘴角溢出些清水。 眼窝深陷巴掌大的尖脸青黄皮儿,生无神的看向秋生:“哥……难受……”弱猫一样细微的声音,不趴在嘴边就听不到。 秋生忍着泪,拿布巾给弟弟轻轻擦干净,柔声哄:“过两天就好了,生喝点粥好不好,哥没放野菜。” 眼泪跌在炕沿。 麦穗别过头去看秋生准备的粥,黑乎乎面糊混着麸皮、高粱皮:“这不行,生都病成这样了吃这咋行?” 秋生低头不说话,这是他家能拿出最好的了。麦穗也知道,秋生家早就谷糠合着野菜麸面吃了。 “你等着” 麦穗快跑回家直奔东厢厨房,拿下食篮里边有杂面窝头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这几年有姚家的生意,陈家子一直过得去,别的不说杂面窝头还是能管的。因此村里孩子麦穗长得最好,又高又壮明明才十一看起来像十二三。 也许富家小姐看不上麦穗这样的,但村里谁不羡慕陈大娘孩子养的好。 麦穗拿起一个白面馒头有些迟疑,她家花销也高,她知道娘想把崽崽送到县里好学堂去读书。因为先生说,崽崽继续在镇上读书怕是会耽误。 好学堂一年束脩就要二两银子,还不算笔墨。 他们家也极少吃白面,这馒头是为了给大娘庆四十岁生辰蒸的。 麦穗抿嘴鼻子,把馒头掰下半个又拿出两个窝头。中午只吃一个窝头好了,她把自己那一份分给生,也许就能救生一条命。 怀里揣上窝头馒头,麦穗风一样跑到秋生家。 “半个馒头分成两半拉给生泡了吃,记得他肠胃弱不敢多吃。”麦穗一边说一边把窝头馒头到秋生手里“窝头给慧嫂子。”慧嫂子就是秋生娘。 “哎、哎”秋生抱在怀里动的浑身哆嗦,对炕上病弱的弟弟说“生,你等等哥给你烧开水泡馒头,白面的!高兴啊?” 麦穗叹口气,要是二狗家的老山羊还在就好了,还能求点羊给生泡馒头。可惜前几天二狗娘连着刚下的羊羔一起卖了,换回上百斤粮食要给二狗爹好补补。 是得补补,二狗爹虽然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可是整个人就像裹着人皮的骷颅架子,黑黢黢看着吓人。 麦穗回家去井台提水,浇后院墙的几窝南瓜。除了南瓜还有厨房墙角下点的丝瓜,粮仓墙角下一排豇豆,这些都是麦穗来种子种下的。后院蒜苗和雪里蕻也早就变成韭菜,水肥给的足都长得绿汪汪的。 扶着辘轳绞上一桶水,麦穗摇晃着往家里提还没到门口,秋生跑着来找她:“姑姑不行,生吃什么吐什么!” 秋生脸急的煞白,偏颧骨出不正常红,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盯着麦穗,像是身体出的最后光芒。 麦穗放下桶皱眉,其实秋生这种情况村里也有过,就是吃的太坏底子太弱。 王善看见麦穗停在路上也过来:“怎么了?” 麦穗说了,几个人相对发愁。王善身子单薄比麦穗高一些,虽然才十四眉眼间已经下愁苦。 “……不然咱们去林子里掏鸟窝,不管是鸟蛋还是鸟拔了熬汤都能补身子。” 王善爹也回来了,不过没有二狗爹命好,瘦不说还瘸了一条腿。 王善娘当晚就杀了一只给当家的补,第二天又卖了两只换回二十多斤粮食慢慢调养。 才刚三月没法踩泥鳅,却是孵小鸟的季节,麦穗点头。 “要是有多的,我,我想拿回家给我爹也补补。”王善期期艾艾结巴。 “嗯”麦穗应了弯,手还没碰到桶,王善抢先提起来送回陈家。 几个半大孩子结伴去林子里,鸟窝并不好找总是在树梢或者隐蔽处,不过鸟崽儿叫,唧唧啾啾用心总能发现。 几个人仰着脖子在林子里转悠半天,掏了五颗蛋抓了三只茸茸鸟崽儿。虽然只有手心大,但是熬成汤总是滋补。 孩子们脸上有了点笑容,带着战利品回家,忽然林子顶上传来‘咕~咕~’叫声,然后扑棱棱翅膀拍打树叶声。 王善惊喜:“夜猫子!”夜猫子是鸮鸟的一种,这种鸟体型大。 几个孩子眼睛亮晶晶对视,大!有! 寻着一棵最高的桑树,冒出林冠有一个乌大鸟巢,那鸟巢大的离奇有小半磨盘大。 麦穗紧紧带:“我来上,这个太高我怕你力气吃不住。”王善有些讪讪后退,上了几棵树他确实腿虚, 麦穗多年爬树老手,抱着树干呲溜呲溜上去,攀着树枝爬到林子上边。上边看树林和平常完全不一样,浓浓淡淡的绿连绵起伏,清风徐来让人耳目舒畅。 麦穗闭眼享受了一下,才小心的攀着树枝往鸟窝靠近,鸟窝里的小鸟似乎觉到了恐惧‘啾!啾!啾!’凄厉惨叫。 天空中投下一片影,树下仰着脖子的王善最先看见:“麦穗!小心!”惊恐变形。 一阵风扑来带着碎叶,麦穗顾不上抬头看下意识低头回身抱紧树干,一只展翅将近五尺的猛禽扑向麦穗。 是了,夜猫子怎么会白天叫,这明明是罕见的雕鸮,虽然也是鸮鸟却以狐、獴,其它夜猫子为食。 麦穗抱紧树干,把脸藏进胳膊树干间恐惧大吼:“走开!走开!” 雕鸮原本生活在深山,谁知这只偏偏不走寻常路在林浅处垒窝。这会儿一遍遍扑向麦穗,用它能抓破皮的爪子袭击入侵者。 “麦穗儿!麦穗儿!”王善急恨得眼睛发红,捡着土坷垃丢雕鸮,可惜林子里枯枝败叶多,土坷垃却很少。 “啊~”一声尖叫麦穗半背血掉下来,在树枝间几经磕打‘嘭’一声落在地上。小腿拧成诡异的方向,骨头在肌肤下突出尖锐的角度。 骨头断了 第24章 雕鸮‘咕~咕~’叫着盘旋还想飞下来继续,幸亏树枝浓密它又体型庞大才作罢。 ‘咕~咕~’警告两声才敛翅回窝监视,仔细听其实也不是‘咕咕’声,有点像‘狐~狐~’。 “麦穗儿!麦穗儿你哪儿不舒服?”王善吓蒙了一边哆嗦,一边弯想把麦穗扶起来。 “别动!”秋生牙齿颤的咯咯响,却比王善清明“不敢动,得找大人来。” 王善腿软走不了道儿,秋生一咬牙拔腿往村里飞奔。风在耳边呼啸,心肺顶的腔子火辣辣烧疼。 他欠麦穗的,一辈子。 …… 陈长庚背着书袋下学回家,发现村民都拧着脖子看他,眼神言又止面带同情……陈长庚下意识汗竖起,出什么事了? 二狗倚在门口看见陈长庚回来,双手环幸灾乐祸:“状元郎,你家出事了。” 出事了?娘! 陈长庚头皮发炸抱着书袋往回跑,跑了几步嫌碍事把一向宝贝的书袋扔到背后,甩开胳膊撒腿跑。 跑到院门口偏偏又腿软的不行,手扶住门框低头弯呼哧呼哧张口气。再抬头眼里是独警戒凶狠的光芒…… 娘门口没人! 麦穗屋门口聚着好几个人,陈长庚肩背的皮疙瘩和汗慢慢放松,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平静下来。 不是他娘,还好。 把背后书袋转到前边,陈长庚平平气息走到麦穗门前。人里能看见麦穗躺在炕上,嘴里咬着一卷布巾。一向深麦的脸变成麦白,脸汗珠疼的脖子往上梗,却被人死死住。 陈长庚冷淡的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蠢丫头怎么了。转身回他娘屋里放下书袋,换上家常衣裳略一思索先去厨房看了看。 担笼里有一把扫帚菜,灶下柴也不够。去后院抱一捆柴到厨房,又拿刀割些韭菜在厨房拣择。这样待会被笨蛋连累的娘,就可以少做一点。 陈长庚正在择菜,忽然瞟见陈进福急匆匆路过厨房,往麦穗屋里去。 陈进福是陈家头面人物一向沉稳,今天? 陈长庚颦眉想了想,放下手里菜去麦穗门前。屋里陈进福正把两粒银角子,递给陈大娘, 冷风穿透膛,陈长庚瞬间脸煞白:蠢丫头做了什么!竟然要借钱用。 家里有多少钱陈长庚是知道的,四两银子并两百多钱。是他娘攒给他准备去县里读书的,竟然不够! 蠢蛋你到底做了什么! 陈长庚浑身冰凉回到厨房,看着空的锅台、案板,血冷飕飕着,欠债了……在这益艰难的时候,他家欠债了…… 娘该怎么办,娘能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陈长庚雪白的脸才泛上一点人气。点火烧水,虽然不会但陈长庚想给受惊、辛苦的母亲做顿晚饭。 不难,他见母亲做过那么多次,小时候没人看他,母亲做饭他就小小一只坐在灶下。 送走大夫帮忙的人,疲惫的曹余香还没坐稳,院里传来王善爹嘶哑的声音。 “陈娘子,我带阿善来给你赔礼。” 曹余香强打起神走出屋门,院子里跪着几个人。秋生娘枯干的芦苇一样,双手撑着地面还跪不住斜斜靠在秋生身上。 旁边王善垂头跪的笔直,似乎只有让膝盖疼了,才能减轻心理负罪。 王善爹看见陈大娘出来,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连拍王善后脑勺,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你个死孩崽子,害死人!” 秋生娘抬起灰败枯瘦的脸,不过三十出头,枯槁的头发已经灰白。 “婶娘……是侄儿媳妇连累了麦穗”浑浊的眼泪从眼窝里落下来,要是一家子都死了反倒干脆。 陈大娘急忙上前搀起来:“慧侄儿媳妇你来做什么。” “我……”眼泪止不住。 陈大娘掂量着轻飘飘,只剩下骨头的胳膊拐,苦笑:“怪你什么,是麦穗想救生。” 孩子们有什么错,不过是想救生一条命。 秋生娘有气无力拍拍长子,秋生眼睛红通通上前一步,把怀里小心护着的一碗白面举到陈大娘面前。 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