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道:“那大镜城我知道,是地处东北的关外名城,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可这兵围大镜城是哪门子事,我就不知道了。这百多年来,也就这十几年来太平。那大镜城也不知被人争来争去,争过多少回了。” 小风道:“我说的是十六年前那次兵围大镜城。这件事被朝廷了下去,当年幸存下来的人,谁都不许说。不过人多口杂,到底还是有传出去的风言风语。可大夏人多地广,不知道这事的人也多了去了。” 兵围大镜城?顾唯念仔细想了想,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事!好像爹隐约长叹着,说过什么“大夏立国,最要紧又最惨烈的,莫过于大镜城一役了”。 顾唯念也曾追问过:“爹为何有此一说?” 爹便只是叹息,并不回答,后来也就没提过什么大镜城了。顾唯念腹的疑惑,自然也就无从解开。不过她对什么打仗啊,死人啊,血啊这些事情,向来没有什么兴趣,何况也没听说爹打得几次大仗和大镜城有关,她便也就丢开了。如今想来,爹对发生在大镜城的那场战事,很是唏嘘慨,看样子,不无遗憾哪! 蔷薇越发糊涂:“这兵围大镜城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小风轻轻咳嗽了一嗓子,这才道:“这渊源太大了。爹为什么会退隐,咱们为何会跟着爹来了石头镇生活,全因那一年的兵围大镜城。” 蔷薇道:“我糊涂得很。我只知道,大镜城本是大汉的国土,谁知后来大汉国势衰弱,与大汉东北接壤边的岛犬戎人便趁机进来,将大镜城给霸占了。犬戎占的地方还不少呢。大汉亡国后,咱们这边的军队却只顾常年混战,争夺地盘,哪里有几个人真心实意抗击犬戎?不过,也不是所有的队伍都这样。再后来,犬戎到底还是被那几支抗击蛮夷的队伍赶出去了。从此这天下两立,一个是大夏政权,一个是洪兆政权。我记得那时候,大镜城是在洪兆政权手里的。只是后来大夏和洪兆争夺天下,到底是咱们高祖皇帝圣明,带领大夏赢了,大镜城如今还好好的在咱们的国土上呢。那犬戎人,早又缩回岛那一亩三分地去了。” 小风道:“正是如此,可姐姐只怕不知道,这大镜城是怎么夺回来的。” 蔷薇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对那些打仗的事,向来没什么兴趣。” 小风道:“大镜城原本确实在洪兆政权手里,后来是被飞鹰将军周峻带人攻下来的。周峻带人围攻大镜城时,爹正在西南边攻打梧良城,并不知晓东北战况。” 蔷薇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大破梧良城我可听过的,那是龙将军打的战。那时候,咱们明明跟着娘住在又穷又破的小山村里。娘还说,爹出去做活谋生了,只可惜……死在外头了。要不是娘死后不久,爹来寻咱们,咱们才知道爹死了是误传。你那时候年岁还太小,也不过两岁,只怕不记得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呢。若咱们真是龙将军的儿女,何需过那种苦子?龙将军当时已经是大将军了。何况爹回来时,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庄稼汉打扮,哪像个英武的大将?” 小风只得道:“那是因为……因为爹年轻时,喜上了别的姑娘,还和人家……反正后来娘知道了,一气之下就带着咱们躲进了深山,还骗咱们说,咱们的老子和她一个姓氏,都姓王。她那是想让咱们直接随了母姓。爹后来背着你,还跟我慨过,说当年兵荒马的,娘也真敢带着一双儿女跑了。他虽着急,可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咱们。是你年纪太小,早已不记得娘带着咱们离开家的事了。我当时还只是一个娃娃,自然也不知道,这些都是后来爹和三叔告诉我的。” 小风说的话一多,便难受得紧,全身上下仿佛每一孔都在疼。偏偏蔷薇还觉得是他脑子糊涂,发了梦:“你……你这混小子,你都在说些什么?咱爹还好好的活着呢,你就敢说他和野女人不清白。当心他知道了,再揍你一顿!” 第87章 旧事(二) 马车早已经出了平县城。薛少河的速度加快了一些,他一快,马车便颠簸得厉害。小风被颠簸得周身惨痛,冷汗一层一层往下掉。 蔷薇便不忍再责怪弟弟背后诽谤父亲了,关切道:“小风,很疼吗?” 她想从怀里掏出手帕给弟弟擦汗,可手指才触碰到衣襟,自己先疼得“嘶”了一口气。 小风忙道:“姐,我没事,我挨得住。爹传过我内功心法,我虽不成器,练得不如他当年那么好,倒也不至于被这些皮外伤如何。你别再动了。” 蔷薇瞧着小风认真的脸庞,不由道:“小风,你怎么还在说胡话呢?你这孩子!你到底怎么了这是?” 小风只得道:“姐,我没有说胡话。我说的都是实话!”他虽对蔷薇说自己无事,到底身上的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又说了好些话,人已疲惫不堪。若在平,只是说这些话,对他当然没什么,可他现在到底才过血,又受了伤,很虚弱。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力都已经用来向姐姐诉说当年的真相了,偏偏姐姐还不信。 顾唯念忙取了挂在车厢上的水囊下来,喂小风喝了些水,又从车窗处探头出去,道:“薛大哥,你慢一些,他这个样子,受不了颠簸。” 薛少河赶车的速度果真放慢了,声音懒洋洋的传来:“你被人夸几声,还真当自己是观音下凡了?又是喂人家喝水,又是怕人家磕着碰着的。”听起来很是不。 这都能吃醋!顾唯念哭笑不得。她这么做,除了不忍心看小风受这样非人的折磨外,也是为她和薛少河着想啊?她们必须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才好作出应对。所以,为了让小风好好的将所有事情说完,也不能让小风继续痛苦下去。这太影响小风说出事情始末的速度了。所幸小风喝了水后,力气和神看上去也恢复了些。 顾唯念没理会薛少河那酸气四溢的话,只是对小风道:“龙公子,你慢慢说。令姐听完了你的解释,总会明白的。” 小风苦笑:“只怕顾姑娘和薛公子也是要听完的。” 顾唯念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这是自然。” 蔷薇已经渐渐意识到,她的弟弟很有可能并没撒谎。她道:“我不打断你了,你慢慢讲。”顾唯念和薛少河需要知道父亲过去的一切,才好想法子应对,她又何尝不需要知道所有的真相,才能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的真实处境? 小风道:“姐,你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并不是要故意诋毁父亲,可这些都是父亲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他当年留了儿在家,自己在外头南征北战。后来,他遇到一个姑娘,很喜。只是他家中有儿,那个姑娘又不肯做妾,身子都给了他了,人却……却悄悄走了……” 顾唯念听到此处,不但没觉得荒谬,反而觉得一阵悲哀。世离人,本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可守,没那么多道理可讲。那样的境况下,能活一天是一天,虽然有许多人依旧恪守本分,但也多得是人这般随而为。在那样的境况下,也难说对错了。 蔷薇怔了片刻:“还有这样的事?” 小风叹息一声,接着道:“爹当时发了疯一般,四处找那位姑娘。却正赶上娘从家派来的老家人来探望爹。老家人知道了这事,没做声张,谁知回去后便告诉了娘。说将军有意纳妾,让娘早作打算,别被外头的小妖欺负了。谁知娘是个烈子,便带着咱们两个离开了。她本是带了些财帛的,可那一路上那么,兵连祸结,土匪横行,她能保住自己都不错,钱财便也都散尽了。娘也不是糊涂人,也知道外面到处打仗不安全,所以带着咱们去了一个少有兵祸的山村居住,从此,便过起了苦子。” 蔷薇对这些全不知情,她似乎很难将这些事联系在自己身上,呆呆沉默片刻后,这才又问道:“再后来呢?” 小风道:“再后来,爹接到了高祖的旨意,必须即刻带领大军启程,攻打梧良城。偏在这个时候,家里派来的人才赶到军营,告诉爹,娘带着咱们姐弟离开了。爹知道了,就派人四处打探咱们母子的下落。只是皇命不可违,他自己却分、身不得,无法亲力亲为寻找咱们。” 蔷薇又道:“那这……这又关大镜城什么事?” 小风道:“爹爹在打梧良城时,周将军正在奉高祖之命攻打大镜城。可当时,洪兆军将大镜城守得水不通。周将军不想强攻,怕死伤太多,于己不利,便将大镜城围了。” “围了就围了吧?”蔷薇还是不知道这件事跟自家有什么关系,倒是有件事她颇为奇怪,“那个周峻将军的大名我也不知听过多少次了,据说他也是战功赫赫,可我却从未曾听到有人谈起他围攻大镜城一事。莫不是他输了吧?” 小风道:“不,他赢了。只是赢得很不光彩。” “这又是怎么说?” 小风解释道:“姐姐有所不知,大夏的军队围了大镜城后,为了迫洪兆军投降,所以,不肯放外面一个人一粒米进城,也不放里面一个人出来。” 蔷薇道:“这是要着对方吃光粮食后早投降呢,这也没什么呀。” 小风道:“可当时大镜城内还有许多百姓呢。” “啊?”蔷薇将小风的话听进去后,便不由自主陷入到了这段往事中,“那城内百姓怎么办?家中有余粮的还好,若是家中没有余粮的呢?” 小风微微摇头:“什么余粮,没有余粮……便是有余粮的,也让洪兆军抢光了。” “什么?抢光了?!”蔷薇倒一口冷气。这可让那些穷苦百姓怎么活? 小风道:“洪兆军不肯投降,也不愿弃守大镜城,可是军粮又不够他们撑多久。于是,洪兆军便在城内大肆劫掠百姓的口粮。” 顾唯念听得心头一阵跳:“大夏的军队围城,不让粮食进去,洪兆军又抢了老百姓的粮食,那老百姓怎么办?等着饿死么?” 小风道:“老百姓们自然是不愿意饿死的。他们便想出城谋求活路。可当时,洪兆军怕随意开城门,会惹来周峻的兵马,不肯放百姓出城。直到城里饥饿的百姓开始闹出哗变。眼看着饥民再也不惧怕军队,拼了命的要跟军队争抢粮食,洪兆军才肯放百姓出城。结果这个时候,周峻又怕误放了洪兆军出来,所以设了层层关卡,不肯轻易放百姓出城。那么多百姓从城内出去,外头的关卡却盘查很严格,很久才能真的放出去一个百姓。大镜城的百姓发现想出关卡逃生很难,又想再回去,可洪兆军又已经关了城门,很多人便这样活活饿死了。即使坚持留在城内的百姓,也有许多饿死的。” 顾唯念也倒一口凉气。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兵围大镜城。两军战,你死我活,为了争个输赢,眼睁睁看着大批百姓饿死。 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过如此了! 世兵灾之下,人命微如蝼蚁! 怪不得爹说起大镜城会那般唏嘘,甚至不愿多提。那真是一桩惨到不能再惨的往事! 蔷薇也呆了好半天,方惊诧道:“居然有这样的事?” 小风道:“听来很不可思议是么?可就是有这样的事发生了。世之中,最苦的还是百姓,这也算不得多么稀奇的事。” 顾唯念问道:“这场仗打到后来,是个什么结果?” 小风道:“最后,洪兆军投降了,周峻不费一兵一卒便攻下了大镜城这座重镇!高祖皇帝听闻捷报,大喜之下重赏周峻!” 蔷薇气愤道:“什么?都这样了,还要重赏?这周峻就算赢了又怎样?大镜城内的百姓,全是他和洪兆军害死的。” 小风道:“可高祖皇帝那时并不知道这些。高祖皇帝只知道,周峻早先就已为帝国立下无数战功,那一次,又不费一兵一卒攻克大镜城。他自然会重赏周骏!可高祖皇帝封赏的旨意下达不久,才得知周峻竟然是这样赢了洪兆军。高祖皇帝虽然生气,到底也没有将周峻如何。” 顾唯念道:“这样的人,高祖皇帝为何不处置?” 小风叹息着轻轻摇头,刚要开口说什么,马车忽然重重颠簸了一下。小风终于忍不住,痛得呻、出声。他眉峰紧蹙,咬紧牙关,这才将几乎要涌出嗓子的惨叫声咽了回去。 小风一时间是无法帮顾唯念解惑了,不过马车外传来了薛少河的声音:“道理很简单。如果要处置周将军,必要选择一个合适的理由。可这个理由绝对不能是兵围大镜城。” 顾唯念立刻明白过来:“高祖并不想让这件事为百姓所知。那时候,国人支持大夏的更多,支持洪兆军的很少。原本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可若此事传扬开了,只怕对大夏不利。所以,高祖想下这件事,最好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至少也要提起的人越来越少。这样,国人才能渐渐淡忘此事。所以,高祖干脆对此事绝口不提了,是么?” 薛少河懒洋洋道:“我想,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小风已经缓过来了,低声道:“对,爹也是这么猜测的。” 蔷薇道:“可我听来听去,这跟爹,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吧?” 小风缓缓道:“爹喜的那个姑娘,饿死在大镜城了。” 第88章 旧事(三) “一尸两命!” 小风最后补充了一句,便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蔷薇再也不骂什么“野女人”了。她此刻已经知道,小风说的都是真的。她此刻更多的,是震惊。她问:“那……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 “是爹的。”小风的声音很低,很轻,很疲累。说了这么多话,他终于没有力气再多说了。 车厢内明显的昏暗下来,一如此刻顾唯念的心情。她掀开窗帘向外瞧去,只见西天残如血,映得天地间已是红彤彤的一片。马上就要天黑了。 薛少河走的这条路,不是他们来平县的那条平坦商道,反而是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原本他出城门时,便走的不是他们来时的那个城门。顾唯念不用问也知道薛少河为什么选了这么一条路———他定是不想被人尽快找到他们。毕竟官差还在时,看薛少河的意思,是要顺原路去南瓜镇的。谁知官差走了后,他立刻改方向奔另一座城门去了。 只是走这么一条路,龙小风就有些受不住了。蔷薇看到弟弟分明是想阖眼歇息片刻,却始终不得安歇,蹙眉忍痛忍得很辛苦,十分心疼,便道:“小风,你叫出来吧,没关系的。姐姐又不会笑你!” 龙小风却始终咬着下,不肯出声。其实他连咬的力气也没多少,多半是生生忍着。本来身上已经不那么疼了,偏偏这马车太颠簸。 薛少河的声音传来:“龙公子倒是长本事了。在平驿馆里叫得那样惨,现在也知道忍着了。” 小风被他说的面通红。他没有受过那样的皮之苦,所以在平驿馆之时,他忍不住一直哀叫连连,借此转移痛苦的折磨。可是很快他便学会了忍耐。惨叫只会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狈,更丢人罢了。 薛少河又补了一句:“你再接再厉,千万别叫出声来。” 顾唯念道:“薛大哥,为何这么说话?”这么刻薄,实在不像是薛少河的为人。 薛少河道:“咱们要寻个人家投宿。他若是哼哼唧唧的,别人以为他快死了,咱们住哪里?” 顾唯念差点惊掉下巴。天已晚,投宿本是应该。这一路走来,他们本就是晓行夜宿。可这会儿是非常时期呀。薛少河不急着去胡杨县吗? 龙小风都惊讶的张开了双目。原来这位薛大侠,也没有很着急去救人么? 薛少河很快赶着马车来到附近一处村落,敲开一户人家的院门,奉上一钱银子,为自己一行人换来两个房间歇息一晚,并换来了今的晚餐和翌的早餐。 顾唯念扶着蔷薇下了车,薛少河则解开了小风的道,将小风从车上扶了下来。小风很识趣,一直忍着痛苦,哼都没哼一声,但他的身体不适是很明显的。薛少河只是对那家农户道:“我弟弟有些伤风。”一行人这便轻轻松松进去了。 房间的分配自然是薛少河与小风一间房,蔷薇与顾唯念一间房。不过,这并不妨碍顾唯念晚间扶着蔷薇一起来了薛少河与小风的房间。彼时,小风已倚靠在头歇息。蔷薇见弟弟并没受到苛待,心下松了一口气。这位薛公子,其实本来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如果他不是打算要跟她的父亲作对的话。 薛少河知道顾唯念的来意,待她坐下后,不等她开口便解释道:“那个邢大人看起来并不像个蠢货,对吗?” 顾唯念点头。顾行当然不蠢,不但不蠢,办事能力还十分出众。否则不会得了爹的青睐,又得到皇帝的信重。 薛少河道:“所以,你为什么觉得,邢大人不会想到要去胡杨县呢?” 薛少河早就作出判断,南瓜镇的失踪人口很可能是被掳去了胡杨县,顾行未必不会作出同样的判断。何况,申德若听说南瓜镇和石头镇那边来了大内的密探,未必不会亲往南瓜镇。就算顾行一时没想到人可能在胡杨县,反正也会有申德告诉他的。 顾唯念恍然大悟:“薛大哥想明天再去探情况?”只怕那时候,顾行和龙刚早已对上了。她们只需要袖手旁观,见机行事即可。 果然,薛少河道:“我正是这个打算。明咱们见机行事。”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房内只有一盏青油灯,顾唯念起身点燃,微弱的灯火映着屋子里的四个人。每一个人都显得十分昏黄、疲惫——除了薛少河。他总是像个铁打的人一样刚强坚毅。 农户家的老婆子和媳妇端了饭菜进来,也不过是大米粥,白面馍馍,一荤一素两大盘菜。都是庄户人家的家常饭食。待将饭食摆好后,婆媳两个便出去了。 蔷薇央求道:“薛公子,我全身都没力气,可否帮我解开道?我们姐弟不跑,反正也跑不了。我想喂他吃饭,不然我怕他受不了。” 顾唯念叹口气:“你的手不能用力。”自己都吃不了饭了,还要给别人喂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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