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从柜台后出来招呼这群人,抱拳作揖,礼数甚是周全:“诸位,不好意思,老板娘近身体抱恙……” 众山民回应掌柜的一阵扰攘。 “抱恙是啥?” “我们是人,听不懂你说啥。你叫老板娘出来就是!” “她再不出来,莫怪我们砸了这店!” 众食客眼见不好,胆小的便起身悄悄走了。也有胆大的客人,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留下来瞧热闹。 顾唯念还没吃,又行动不便,便依旧自顾自喝粥,顺便冷眼旁观这起突发风波。看起来,这家客栈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否则,那些人必然是叫老板出来,便是他们不叫老板,老板也该这时候出来。总不能老婆被人欺负到门上,却只叫一个掌柜的在前头支应。 她既不动,薛少河自然也坐得稳如泰山。 客栈里闹腾得越发厉害。掌柜的劝不住山民,老板娘又迟迟不出来,一群山民已起了桌椅,真的要砸了这客栈。一个壮汉已经开始帮着客栈赶客了:“闲杂人等都滚开!莫惹急了爷爷!”众食客立时哗啦啦又走了好些。 眼看客栈还要继续大下去,一个一脸病容的瘦弱妇人自二楼下来。她声音不大,说话却颇有几分威仪,“住手!” 这妇人年约三十,却生得肤白面,体态风,饶是面苍白,也难掩天生丽质。她披一件碧及地纱袍,踩着木楼梯拾级而下,妖娆妩媚,风姿绰约。正是薛少河与顾唯念昨在医馆中见过的美貌妇人。 这群山民却并无怜香惜玉之心。一个胖妇人指着她道:“你总算出来了!” 顾唯念低声对薛少河道:“这客栈的老板娘倒是个美人。”昨她便已觉得这位夫人生得美貌过人,心肠也不错。 薛少河笑,低声回道:“比你还差些。” 顾唯念:“……”她怎么觉着越发不妙了。 老板娘对众位山民道:“乡亲们有话对我说便可,别惊吓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呸”一个老妇人道,“哪个跟你是乡亲。我们这里,没有你这种毒妇。你去请高僧超度了阿萝,便赶紧离开,走得远远的才好。” 其余人附和道:“带着你家人滚!” 一个年轻小媳妇道:“我说柳夫人,您有钱有貌有人伺候,搬个家能有多难?你家阿萝冤魂不散,夜夜扰人清梦,吓得我一双孩儿总不得安睡。据说昨,连白天都有人听到她的哭声了。你就行行好,离开我们莲怀镇吧。” 柳夫人叫得自然是这老板娘了。 柳夫人道:“我本是嫁来这莲怀镇的媳妇。我要留下,没人能将我赶走,天底下没这道理。可既然乡亲们容不得我们孤儿寡母,我离开便是。但总要……咳咳……总要让我们养好病再说搬走的事。我的父亲和儿子,目下也都病着。” 顾唯念的粥喝不下去了。阿萝?冤魂不散?夜夜扰人清梦?合着昨晚上那小女孩儿的哭声是鬼叫不成? 其余客人里,又有好些坐不住了。 有人道:“柳夫人,话说明白些,你早不是我们莲怀镇的媳妇儿了。” 又有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道:“你们听,她全家都病了,她们全家都遭报应了。闹不好,她们得的是疫病。” 此话一出,众客人立时散了个干干净净。也有其余客人壮着胆子出来,喊着要退房。一众山民更是群情奋,嚷着要柳夫人滚出莲怀镇。 柳夫人道:“我们染的不过是风寒。是廖大夫诊治的。他为莲怀镇的乡亲诊病几十年,大家总该信得过。至于阿萝的冤魂,定是有心人故意鬼,我会查个清楚。” “你都查了多少子了?”“总说有人故意鬼,莫非咱们莲怀镇上,还有人如你一般黑心不成?”“谁稀罕害你不成?”“害死自己女儿的娘,活该被人索命。”“快带着你的人滚!” 山民的叫声,嚷成一片。 有个中年汉子乍然喊了一嗓子:“再不滚,我们帮你滚,乡亲们,动手!” 柳夫人忙道:“慢着……”话未完,便抚着心口,一阵咳嗽。 众位山民本不听她的,起桌椅碗碟,便开始砸起来。 掌柜的急得团团转,口中车轱辘话来回转:“你们不能这样。没了王法了。怎能随意砸了别人的老店?没了王法了,你们不能这样……” 其余跑堂的店小二,后头的厨娘等人,看到这阵势,本不敢和众位山民争辩,只敢躲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客栈被砸。柳夫人面上焦急,却也无能为力。她早已站不住,只能扶着楼梯扶手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薛少河看不下去了,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都住手!” 众山民听人这么猛的一喝,一时间竟都停了手。 薛少河站在椅子上,一只脚踩在桌子上,高出众山民许多,一下子便将众人的目光都引过来:“你们讲不讲道理?这位柳夫人说,人家是孤儿寡母,况且一家都病着。你们这时候砸了人家的店,还叫人家滚出莲怀镇,未免有些伤天害理。” “你是打哪冒出来的?”一个中年汉子问。 薛少河道:“我?我五年前来过此地,为的也不过是游山玩水。那时候,我便住过这家客栈。这里每都有客人来来往往,想必他们也不记得我了。不过我却记得这家客栈。这里的酒水不掺假,食材都新鲜,客栈的被褥单更换的也及时。想来店主的为人应该还不错。” 众山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一个山民道:“一个外乡人知道什么,还是少管闲事。”一个妇人道:“你倒是问问,这位好心的店主是怎么折磨她的女儿的。那阿萝冤魂不散,都在喊着想爹爹,都是这个毒妇和她后夫害的。”又有人道:“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大家继续砸。” 众位山民又动起手来,很快将客栈一楼砸了个稀烂。薛少河不肯恃强凌弱,面对一帮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的山民,一时也拦不住。所幸众山民只是砸店,倒也未曾哄抢店内的银钱和酒水食物。 有人又要往二楼去,却被一个老妇人制止了:“这二楼和后头,多是客人在住。那些客人都是远道而来,说起来,也是咱们莲怀镇的客人。他们并不知情,才会住到这毒妇店里来。大家莫惊扰客人。” 那老妇说话颇有分量,那些年轻气盛的人这才不往上冲了。 老妇人又道:“柳家媳妇儿,我劝你识相些,还是结了客人的房钱,赶紧走吧。” 一个年轻媳妇狠狠瞪着柳夫人,下死力啐了一口,“灾星!” 一众山民闹腾了一场,这才各自散了。 柳夫人支持不住,双手一松,倒在楼梯口处。一个厨娘见状,疾步上前,想将她扶起来,待到了柳夫人身前,那厨娘却忽然停了步子。犹豫片刻,又问道:“老板娘,你这病……真不是疫病吧?” 薛少河上前将柳夫人扶了起来。柳夫人这种情形下,依然能保持风姿,向薛少河盈盈施礼,款款道:“多谢义士相助。” 掌柜的上前道:“东家,这店里成一团,还需你拿主意。你得保重身子!” 柳夫人虚弱的挥挥手,道:“不管是要退房的,还是要辞工的,你都结算了房钱和工钱便是。我先回房去了。”她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勉力上了楼梯。 顾唯念一直在瞧着柳夫人。她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的女人,连生病和上楼,都那么的……风情万种。 第6章 闲事 回到房中后,顾唯念半倚半躺在上,问薛少河:“薛大哥,你说这世上真有鬼么?” “你觉得呢?” 顾唯念道:“若这世上有鬼,那自然也该有神佛。这莲怀镇周遭到处是佛寺,便是有鬼怪,也断不敢来这里呀。” 薛少河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顾唯念心里的疑惑非常多:“柳夫人看来弱不风,为人也和善,这里的山民却骂她是毒妇,还说她和后夫害死了自己的女儿。柳夫人却也不辩解。” 不想小小一个莲怀镇,竟有这么一桩奇事。 房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一个少女道:“薛公子和薛姑娘在不在?” 顾唯念道:“请进。” 门外便进来一个青衣小鬟,正是昨医馆里那个。小丫鬟手里捧着个蓝缎锦盒道:“婢子是柳夫人的丫头喜儿。夫人说,方才多谢两位仗义执言,这是她送来的一份薄礼,聊表心意。 喜儿将锦盒打开给顾唯念瞧,里头是一支做工致材质上佳的珠钗。 其实顾唯念并没有仗义执言。仗义执言的人是薛少河。可这柳夫人派来的小丫鬟,开口便是谢她们两位,送来的“薄礼”也是讨女孩子心的。很明显,方才那么混的时刻,柳夫人又神不济,却依然能判断出来,这对年少的男女,到底谁才是做主的那个。 顾唯念道:“我哥哥也不过说了句实话,我们怎好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你还是带回去吧。柳夫人的好意,我们兄妹心领了。我二人也不便在这里久住,这便去退房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怕她前脚才收了珠钗,柳夫人后脚就要来跟她们套近乎。接着,就要诉说自己多么可怜,还请她们多多帮忙。毕竟这莲怀镇上没人帮她,外来的客人里,也只有她二人看来很管闲事。到了那时,她和薛少河因连番受过柳夫人恩惠,想拒绝都不好意思。 喜儿急道:“薛姑娘,夫人嘱咐我,一定要将珠钗送到。” 顾唯念道:“我却不好收来历不明之人的贵重首饰。” “我们夫人哪有来历不明?她原是山外一个孝廉的女儿,嫁到了莲怀镇。只是后来,她的夫君死了。我们夫人独自带着女儿,实在生活不下去,便又改嫁到山外一个姓柳的人家去了。两年前,她又带着父亲、女儿阿萝,和柳爷一同回到莲怀镇,那时候,夫人已和我们柳爷也有个儿子了。就是我们小少爷。” 薛少河道:“如此说来,五年前,这家客栈的老板娘并非柳夫人?” 喜儿犹豫片刻,道:“那时候……还不是。” 顾唯念道:“柳夫人现在的夫君呢?” 喜儿听她这么问,面上出害怕惊恐之意。她咽了口唾沫,强做镇定:“柳爷……他……半个月前去世了。” 薛少河道:“如此说来,柳夫人是新寡?倒也未见她着孝服。” 喜儿道:“夫人还要经营客栈,时常见客,孝服便早了些。” 顾唯念笑:“如此说来,也是情有可原。”这柳夫人真奇怪,对陌生人都肯施以援手,对自己的丈夫却薄情寡义,半个月的孝服都穿不。 喜儿道:“薛姑娘说得极是。薛姑娘先歇着罢,婢子去向夫人复命。”走时自然也没带走那支珠钗。 顾唯念拿过珠钗,翻来覆去把玩了一会儿,这才问薛少河:“薛大哥,这闲事咱们管还是不管?” “你问我做什么?” 顾唯念道:“我可没本事管这档子闲事,自然要问你的意思。你想管咱们便管,你不想管,咱们便不管。” 薛少河很愉快的将这道选择题丢给了顾唯念去做:“我是你的保镖,我听你的。” …… 薛少河很快退了房,带着顾唯念离开了镇上这家最大最舒服的客栈。 柳夫人听闻他二人离开,匆匆出了房门,站在二楼的扶手处,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神失望。其实昨,柳夫人已注意到了这对兄妹。她头一回在青天白里听见那离奇的哭叫声。声音似乎不远,她忙出了房门去瞧。虽站在二楼,仍是瞧不见谁在哭,倒是看见这对好奇心重的兄妹。可巧,正是她在医馆帮过的人。今早,这对兄妹又表现得很管闲事。可是看起来,他们现在并不想管这桩闲事,到底还是远远避开了。大家无亲无故,对方不肯施以援手,柳夫人也不好苦苦相求,蹙眉站了片刻后,也只能回房去了。 …… 薛少河没有带顾唯念住到别的客栈,“兄妹”二人投宿在了一位山民家。 普通的山民家里,一应用具陈设自然都远不如柳夫人那客栈,也没有跑堂的店小二供人差遣。好在那位山民很热情,收的价钱也比客栈便宜许多。 那位山民家的当家人,是个中年汉子,叫杜诚。杜诚一眼便认出了他们兄妹:“方才就是你们帮柳家的女人说话吧?小兄弟,你不过是被那柳家娘子的模样骗了,以为她是什么好人。搬出那妖妇的客栈就对了。安心在我们家住着。这位小姑娘像是有伤?不要紧,咱们山里的好药材多得是。用得上什么药,只管跟我说,我知道谁采的药草好。” 薛少河谢过了杜诚,和顾唯念安顿了下来。 这个叫杜诚的中年汉子,薛少河与顾唯念也都认得。他在客栈里,从头到尾只喊了一嗓子,就是那一嗓子,引领众人动手砸起了客栈。他喊的是,“再不滚,我们帮你滚,乡亲们,动手!” 来杜诚家之前,薛少河对顾唯念道:“若真是有人故意鬼陷害柳夫人。要么是有仇,要么是有利益纠葛。这镇上几家客栈的老板嫌疑本该是最大的。不过,喊得最大声的那个,想必也是有嫌疑的。咱们住到他家里,才好查他。” …… 顾唯念和薛少河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她们如同大部分来此的游客或者香客那般,决定先去各处庙宇拜一拜。 顾唯念行动不便,薛少河主动提出,可以背着她。顾唯念严肃的拒绝了这个提议。可她又走不了那么远的路,爬不了那么高的山,哪怕有薛少河扶着也不能。在向杜诚打听过了滑竿的价钱后,顾唯念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让薛少河背着吧。看起来,薛少河似乎也很乐意。 薛少河便来一个背架,放在顾唯念面前,叫她坐上去。顾唯念本以为他是要直接背着自己,看到背架,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不由轻笑出来。 薛少河很纳闷:“你笑什么?” 顾唯念一本正经道:“笑你这背架太丑。” 薛少河也不客气,马上接口:“那你别坐。” 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