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在花无心脑海中撕扯,靠近,将娇小的她包裹在臂弯中,低声道:“我的心很,不再如以往那样开心,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棠儿笑了,眼中含泪水。钱财是把双刃剑,足人们生存需要的同时也会令某些美好发霉变味。绝大多数人免不了受利益驱使,这种特殊而强大的力量能轻易剥落一个女子廉价的外衣,使她透明曝光在光下,并且公正地以妥协程度区分廉,将贪婪的人圈定在污浊的图版上。无论她是否具备智慧或者伶牙利齿,因自身底气不足,所有的辩护皆是抱赃叫屈,苍白无力! 天空昏昏不明,街道两旁彩绸摇曳,各红楼间连绵的大红灯笼不曾熄灭。 花无心靠坐在马车里,内心积着多重矛盾,这觉并不好,最初的美早已消失殆尽。他想要那个答案,可无法忍受她在钱财面前表现出的屈服,她脸泪水,紧张得瑟瑟发抖,不愿意却乖顺地任由亲吻。 花无心觉烦恼,甚至能想象她在别的男子面前也是如此卑微,任凭索取。他替她赎身,可她似乎自乐于此,本没想过离开那个繁华粉饰下的藏污纳垢之地。 各种对立的力量烈冲突,花无心一向善于逃避,不烦心无法理顺的事,更不知道如何与她继续相处。有关于情,他很早以前便翻阅过这种书籍,书里的女子皆有着绝佳的才貌,情真而慧,身净心明。 烛光昏黄的夜晚,蓦然发现一本被人匿藏的书,比武功秘籍还令人兴趣。辗转阅览,专属于年轻人的浮躁,华美的字眼一目十行,只寻着不雅的片段细细品阅。 看过了,乏味了,甚至厌恶了,直至翻阅戏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俗套的故事,离奇的情。相遇、心动、深情、嫉妒、思念、折磨、而不得,一字一词令他沦陷,沉溺在绵悱恻的字里行间。 花无心喜上了戏剧,受着剧中大起大落的人生,起起伏伏的恨纠葛,这些刺和痛苦中自然存在令人甘之如饴的快乐。当发现自己的领悟能力超越了台上的旦角,他以勇敢的姿态接了上天给予的恩赐。他成了台上的她们,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子,默默承受背弃或者伤害,痴心不悔,情深不移。 车速减缓,闹哄哄的早市人声嘈杂,小贩费力吆喝:“下水,卤下水,一斤多给嘞……” “猪头,好吃的猪头……” “豆花,豆腐脑喽……” 开窗帘,熹微的光印上花无心异常俊美的面孔,那双眸子清亮至极,如同半透的琥珀。 下一秒,花无心闻到并不悉的异味,赫然发现人们竟是灰头土面,仿若行尸走,有甚者光脚赤膊,脸上的表情只有木讷。仿若半醒,他心中泛起惊涛骇浪,慌忙令车夫改道而逃。 室内逐渐明亮,光线越过书桌缓缓向柜子蔓延,将暗处一寸一寸照亮。 光刺痛了棠儿干涩的眼睛,昨晚,她娇小的身子被他覆盖,紧张的同时完全止不住泪水,只能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他付出了足够多的钱财,理应得到回报。 花无心冲动解开她的衣裳,可明显并不意,脸上再次出现了那种看穿,苦笑劝:“别怕,让我抱抱你。” 他从背后抱她入怀,她无法曲意逢,心似油煎水沸,爆发出强烈的自卑…… 梳妆、早饭,练字,棠儿细细擦拭案上的墨砚,手无故一松,墨汁磕了地。 小翠忙蹲身拿抹布收拾,棠儿退开几步恹恹坐在椅子上,墨香逐渐散去,窗台一盆栀子,花瓣洁白,芬芳馥郁。 金钗饰物“窸窸”轻响,知忆,月娥和小蝶打珠帘进来。月娥见棠儿脖颈处的红痕,一脸媚笑,表情半讽半玩笑道:“看来花无心有两下子,将妹妹折腾坏了。” 知忆肤好,穿青绣枝梅纹长裙显得愈发俏丽,忙岔开话题:“好些了么?” 棠儿颔首,红着脸招呼大家坐,“可能是着凉,头还疼。” 月娥媚眼横波,表情明显嫉妒,“你是不知道锦香居现在的生意多好,先前谁都以为花无心不近女,这下有姿的姑娘都去看戏,堵门,献殷勤。花无心相貌英俊,十个钱贵也抵不过他有钱,被他捧着,妹妹做梦都该笑醒了。” 小蝶妆容素雅,亦是带着几分眼红,笑道:“别说倌人只红一阵,就算我们能做一辈子,还不如你做他一户客人。” 月娥拿甜橘来吃,媚眼含笑,吐核的动作风情万种,斜睃棠儿一眼,“肥水不外人田,哪天花无心留不住了,赶紧把我们都叫上,这种金主莫被别家姑娘抢去。” 小蝶忍不住笑,纤手拿出帕子,指间的红宝石戒指光束耀眼,“跳槽也瞧不上咱们,就花无心的长相,即使不花钱,愿意倒贴的大有人在。应着金凤姐的话,棠儿是祖坟冒青烟,撞了大运。” 一片笑语中,棠儿的面死沉,至膛到喉咙,翻滚着不可名状的苦涩。 月娥黛眉微竖,一脸嫉妒地说:“钱贵回福州了,不说花无心,就胡爵爷这种人叫我碰上,定叫他老人家使劲掏银子。” 小蝶“噗”地出一口茶,慌忙用帕子擦,“胡爵爷若捧了你,恐怕老命都得丢在榻上。” 知忆有些沉不住气,长叹一声道:“我半年没进账,打几个茶围,再下去脂粉都买不起了。” 小蝶笑得耳垂上一对金镶珍珠耳环来回晃动,“真想嫁了换个活法,有钱是第一条,太老太丑又不行。小门小户瞧不上,大户规矩多,找人赎身真难。” 月娥从瓷碟中抓了杏脯进嘴里,高鼓着腮帮子,话语有些含糊,“我没想过从良,不惹那麻烦。” 棠儿出僵硬的笑,轻声道:“客人哪指望得上,自己赎身才是出路。” 此言一出,大家的目光都定在棠儿脸上。小蝶俊眼含嗔,酸溜溜地说:“妹妹这话硬气,我们相貌不够美,脑子也不好使,怎能跟你比。” 棠儿珉嘴,一颗心骤然沉到极处,再无半分挣扎的力气。 月娥无所谓道:“赎身有什么好,我们哪个花银子有数,受得了半分管束?柴米油盐,做饭洗衣,我是受不得那种苦。掉进污水里的豆腐,捞出来洗一洗就干净,能下锅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们还不如就当这世间最的花儿,尽情享受荣华,到了枯萎凋谢之时将心放宽,一辈子也值了。” 此言一出,小蝶不由嘲笑:“你还真不怕臊,树高千丈,叶落归,凭你有薛涛才情,樊素韵调,人老衰谁肯照顾生意?趁着妙龄不去从良,年华老去回过念头有谁肯要?出了听雨轩,慢慢落到珠市被人糟蹋,最后只能去南市当个暗门子。临了染上一身脏病,遭人唾弃病死街头,那才叫凄凉。” 月娥不屑地吐了吐舌尖,“病死街头怎么了,尸首总有人埋,早死投个好人家落个干净,指不定和那埋我的人有一世好姻缘呢。” 小蝶仔细打量她,笑一笑道:“你倒是想得开,我现在真后悔,好捞钱的时候没多存些。倌人赎身,为了面子多少自己也掏几个,说来说去还是棠儿运气好。” 棠儿心中不是滋味,思想贫瘠似乎能限制人的眼界,如同乞丐永远看不见富人,只会嫉妒比自己讨饭多的乞丐。 知忆犹豫片刻,忍不住问:“照说你早就是他的人,为何没有离开这里?” 月娥见棠儿蹙眉不语,音调高了些,“棠儿是我们听雨轩的第一个花魁,怎么也能红个三五年,万一遇到比花无心更大的金主也尚未可知。” 棠儿见这股酸风醋气始终不减,缓缓扬,话中带着自嘲:“月娥这话好,做人一定要眼光长远,谁能保证下个客人不会更有钱。” 第51章 醉花间 (26) 红彤彤的落下沉, 若血一样斑斓,浓绝的晚霞如水中涟漪,层层漾漾铺在天际, 好似一副唯美的织锦画卷。 出了丽园街向右有座红柱乌瓦的重檐八角亭,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独坐在那里, 斜照进岑寂的亭子内, 将她消瘦的身影投得老长。 马车行得很慢,棠儿看见那个孤伶伶的人, 不免好奇:“那老婆婆是谁?” 知忆看了窗外,微笑道:“她是秦淮河最老的,这里的人叫她落盈姑娘。生作万者,死为无夫鬼,她还在等那个负心的人。” 闻言, 棠儿心起伏,幽幽地问:“她一直在这里吗?” 知忆心中一酸, 点头道:“起先很多人对她表示同情,她只说那人会回来,就这样痴痴的等,一等就是四十多年。” 黄昏笼罩下来, 暮逐渐被黑暗噬, 天空仿若浸透于骤然化开的浓墨中,伤也跟着纷涌而至。 四十多年,生命中的一万五千多个夜,这份执着需要一颗怎样坚定的心? 华灯初上, 男女, 这是一场身心的双重狂。堕入乐籍的姑娘终是财富拥有者的足下之泥,掌中玩物, 本是钱货两讫的买卖,这份易又怎能以心相赠? 自诩风者不惜千金,雪肤玉肌者乐此不疲。巧布机关,情网暗结,究竟是谁应了谁的劫,而谁又入了谁的网? 地面印着道道帘影,采莲站在椅子上用抹布擦洗湘洲门帘,棠儿拿檀香扇挡在头顶进了知忆的房。 知忆眉锁山,正与人并坐家常。她身边的姑娘年约十四五岁,穿一件湖上衣,衬纱,低头敛手,闷在那里绞衣角儿。 知忆起身招呼棠儿,长长一声叹气,温声道:“这是我妹妹知夏,知夏,见过棠儿姐姐。” 知夏显得胆怯,抬起肤极白的脸,姿容算不上绝佳却静美如一现难见的昙花,行个万福,低声道:“棠儿姐姐好。” 棠儿心中生出阵阵悲凉,拉知忆去里屋,语气黯然地说:“是我忽略了你,听雨轩再好也是火坑,你怎能将妹妹带来?” 知忆脸羞愧,两行泪珠扑籁籁而下,一字一句含着无限酸楚,迸着心底血泪:“知夏被许鹏程买去,早已失了清白。温泉山庄榨得厉害,我拿钱替她赎身,索跟着金凤姐,好歹能存些银子。” 棠儿不能追问端底,只心酸难:贫困清寒下,亲情显得如此脆弱,女儿受不到家庭呵护,甚至成了换生存和汤粥的筹码。 知忆鼻子一痛,泣道:“我们的镇子被许鹏程和秦老爷所买,知夏身子脏了嫁不出去,除了这里无处容身。她并不识字,没有才情客人做不长久,金凤姐让我瞒着,找好客人作假卖个清倌。” 言至于此,棠儿不好干预她的家事,一股寒意直浸全身。 娘姨来唤,说胡爵爷来了。棠儿嘴角一沉,拧起裙角就往楼下走,她受够了,不想再当提线木偶,一天也待不下去。 金凤姐原本希望胡爵爷做小水仙的生意,可老人家偏偏要向棠儿卖好,慌忙追出去,恰好在楼梯口遇到,一把抓了胡爵爷的袖子,笑脸道:“不许走。” 胡爵爷空等了三刻时辰,气呼呼将袖子一甩,“我还有事,没功夫耽搁。” 金凤姐忙挥动起手中的纱扇,盼着能把这财神爷的火气灭一灭,“再忙也得吃饭不是,小厨房有菜,您吃了再去。” 胡爵爷板着脸,态度明显没有方才坚决。金凤姐脸堆笑,连笑带哄将他拉进小水仙的绣房,娘姨一个提示,小水仙忙上前敬瓜子。 金凤姐让丫鬟娘姨出去,好言对胡爵爷道:“我知道您瞧上棠儿那丫头,倌人不能只巴结一户客人,客人也不见得只捧一个倌人,花家小爷只住过两回局,但在她身上已经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您想住丫头的局,不舍十万以上恐怕不成。” 胡爵爷当然相信花家次子有这个财力,碍于面子,不快道:“怎么,你看我胡某人拿不起这钱?” 金凤姐绞个温手巾拿给小水仙,叫她给胡爵爷擦面,笑脸盈盈地说:“谁都知道您钱多,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捧谁我不拿钱?我这么真心实意,无非不敢在您面前玩心思,拿手段而已。” 这一席说话得宛转圆融,有情有理,又给足了胡爵爷面子台阶,胡爵爷顿时气消大半。 丫鬟打起帘子,片刻便上了桌菜,金凤姐坐到一旁伺候布菜,小水仙亦是伶俐地斟酒。 眼看胡爵爷不肯拿箸,金凤姐一个眼示意,小水仙很快会意,端酒杯含着一口酒,双手捧了胡爵爷的老脸。胡爵爷见她羞怯,憨态可掬,不客气朝那樱桃小嘴啜去。 棠儿出局而归,方上楼却见占绍辉匆匆打帘子出来,进屋看着脸发红的知忆,已然猜出大致。 古古香的梨花木案亮光润泽,薄纱窗帘随风轻舞,带入室清新水气。 “棠儿,我……”知忆一脸内疚,有丫鬟们在场知道瞒不下去,只说半句即又咽住。 棠儿小心照顾她的情绪,委婉地说:“没关系,他肯为你花银子就好。” 知忆语又止,一阵犹豫过后,蹙眉道:“他说娶我,我不想等了。” 棠儿略一回想,几次茶围都有知忆相陪,并未发现两人暗中传情,认真道:“占绍辉是脂粉丛中的老手,他之所以这么快转心于你,一定是打听到我不留住局的事,正在及时止损。你想,他游戏风月场,家中为何只有一?不妾氏的可能只有两种,一是岳丈家底硬,他暂且不敢,二是过于明。” 仿若一盆兜头雪水倾倒而下,知忆浑身发凉,又羞愧又难受,语气悲辛地说:“棠儿,这些我能想到,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弟弟刚成亲,聘礼买屋欠下大堆债。你正当红,无法理解别人的难处,我做清倌人一年,浑倌人三年有余,此时此刻,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五百两银子。知夏整埋头和采莲一起做事,完全没有巴结客人的心思,照这样下去,我能赎身的可能微乎其微。我想让占绍辉替我还清欠债,跟了他多少要几个银子,若他家正室欺得厉害,慢慢寻机会跟他闹,烦他打发我回来。” 棠儿明白这叫“淴浴”,是一种变相洗清债款的方式,语气放缓,真诚地说:“此法绝不可行,先不提占绍辉有多明,听雨轩的客大多是闯南走北的富商,哪有几个真草包?妾通买卖,即便不想要是可赠可卖的,与其赶你回来,占绍辉还不如将你送人来得简单。直隶路远,若有事连个帮衬都没有,这样,我先拿一万给你应急。” 这番话令知忆冰霜罩面,她心中一凉,拒绝道:“我不要你的钱。” 银幕般的雨丝在微风中飘,知忆裙裾带风,经过小蝶的房门,只听小蝶呜呜咽咽哭起来:“娶我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被烟呛过,咳嗽后的男声:“还能不能让我安生一天了?饭得一口一口吃,我不想坍你的台,可你老是问,我的耳朵都起了茧。” “没良心。” “小心肝,你先听我说。这么多年我见的倌人太多,个个与我山盟海誓,甜的话一串连着一串,动不动要死要活。先前我还当真,银子使下大笔愣是一个没娶到,临了,这个说妈妈不肯,那个说银子没到位。冤枉花下无数瘟钱才晓得,她们说要嫁并无半分真心。你若一心要嫁我,那我们约好,你安安心心再伺候我两年,到时候我保证风风光光你进门。” 屋内,小蝶与单松友经过一番口舌之争,努力把眼睛挤一挤,觉得又能下几滴泪来,撒娇地腻入他怀里。 脂粉香熏得单松友心难耐,温声道:“我把你当自己人,话说得太直,好了,你别哭,明给你买金怎么样?” 小蝶心中略好受,横眸一,眉眼间风情,红却是冷冰冰向下一撇,“你们男子铁心肠,不要说两心相得,就是石头放被窝里也捂热了。客人虽多,我唯对你情有独钟,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这话单松友早听过多少遍了,将水烟筒一搁,耐着子道:“好了,明还要去金店,眼睛哭肿了多难看。” 这家伙比猴还,小蝶只得下了这台阶,细想明如何宰他一笔,抬手放下银钩上的帷幔。 良宵一度,昏灯自灭,郎情妾意,一时温存无限。 香梦沉酣,榻幔斜。丫鬟进来伺候梳洗,单松友和小蝶如胶似漆,温存浃洽,吃着早饭,有一搭没一搭调情说笑。 大厅内坐着几拨打茶围的客,小蝶眉弯秋月,对月娥打一个眼神暗号,照面而过。月娥一身罗绮,金摇玉响,快步走进园子,乘马车出侧门直奔福好金店。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马车出了丽园街,小蝶偎在单松友怀中,撒娇道:“去南大街福好金店。” 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