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恩接到了顾铭的电话。这是最近一年里,他唯一一次得知弟弟的消息。 去年六月,风雪在他和宋小芹的婚宴上昏倒,送到县人民医院检查,被确诊肺癌中后期。 那天顾家全家都在,全家人都看到了顾铭的无助哭泣。 顾恩记得,那天风雪醒来,同样无助地抓住顾铭的手。她求顾铭不要告诉她的父母,她害怕她的父母再度再一次迫使她和顾铭分开。 顾铭没给风俊打电话,但顾胜打了电话。他不愿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必将死于病魔的姑娘纠 不清。 狭小的病房里,顾铭挨了风俊一巴掌。那时的风俊就像发怒的猛虎,再也不顾及平 的礼仪与涵养。他发了疯,恨不得张大嘴把顾铭一口生 掉。 他悲愤大骂道:“是你害了我家小雪!不是你,她怎会学着 烟!怎会染上这么可怕的病!你还我女儿!” 顾铭当时的样子并不像犯了错、待宰的小羔羊。他红着眼,神 同样 动。他也恨风俊,如果风雪的父亲不是风俊,在遥远的中学时代,不会发生那么多令他们无法接受的事情,风雪也不会在那时学着 烟。 他们相互仇视,但并没有打起来。医院的确不是打架的地方。 “如果小雪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风俊宛如发誓一般说出这句话,接着找医生办了转院手续,带风雪离开这个医疗水平低下的小医院。 风雪躺在白得森然的担架上,努力往顾铭这边张手,分明是在唤顾铭。但风俊捏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与顾铭有任何联系。 顾铭也伸手往风雪这边跑,但被顾胜拦住了。 他们以这种方式,在亘古冷漠的医院里道了别。 风雪在哭,顾铭在哭。 顾恩至今犹记他们当时无助的模样。 那之后,顾铭和顾胜吵了一架,离开了家,这一走就是一年。 一年里,顾恩时常想起顾铭的眼泪。他也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在弟弟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袖手旁观,甚至于落井下石。 其实在风雪被诊出肺癌之前,顾铭还有过一次类似的叛逆。就是他高一那一年,旷课,休学,第一次与顾胜针锋相对。 那次他说了很多离经叛道的不孝之语。顾恩在劝他的时候,情绪也变得 动,甚至抬手打了他。 顾恩为什么情绪 动?因为顾铭说顾胜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说他要离开这个家,去未知的远方寻找他的生父。 当时的顾铭不知道,这样的话对顾胜、对阮小馨都不及对顾恩的伤害。 顾恩是十八岁的时候知道的自己的真正身世。那时他还没去部队当兵,还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心理与生理的承受能力并不强。 但阮小馨还是把那些打击人的事情告诉了他。因为她觉得儿子已经成年,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 顾恩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也并非从亲朋好友的手上抱回来的养子,而是顾胜从一个 女手上抢回来的弃儿。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 那个年代,中国的经济还处于一个相当落后的阶段,许多家庭都穷,勉强吃 饭就已很不容易。 那时有一个政策,所谓“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其实就是计划生育。 一个家庭只能合法生育一个孩子,如果要生二胎,就必须上 高额的罚款。 如果贫穷家里意外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又 不起罚款,家里值钱的东西几乎都会被不通人情的执法人员搬空。 所以那个年代有很多弃儿。不是父母冷血,不愿抚养孩子,而是他们实在无力承担罚款,只能把孩子丢掉,希望他(她)能被一个好心的、有钱的人捡回去抚养。 顾恩就是这样一个弃儿。在一个镇上的赶集 ,他被丢到菜市里。 他的运气很不好,被街上一个 女捡了回去。 据阮小馨描述,那个 女也是一个苦命的人。这世上,没有任何女人甘愿堕落,去做千人骑的 女。她们做这种事情,一定存在不为人知的苦涩一面。 那个 女也一样。她是外地人,来广安这边打工。她并没有手艺,也做不了重活,幸好她的嗓子很好,唱歌非常动听。所以她的谋生手段就是站大街上唱歌,宛如那些刷杂技的 浪汉,能不能长久维持生计,还得看围观群众的心情。 她的心思很单纯,每天只想着该唱什么歌、去哪条街唱歌。但没过多久,再难降临到她的头上,她被人强 了,而且不止一次。 每个地方都存在一群无恶不作的无 之徒,他们专瞄无依无靠的小孩或女人。 信息的最强传播途径,永远是人的嘴巴。在任何时代,只要有惊奇之事发生,必然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尽皆知。 女被强 的事情传开了,没人愿意再听她唱歌,当然也就没人再给钱捧场。 长此以往,她就真的成了 女。 女本身有病。在那个 卫生概念并不全面的时代,经常和各式各样的男人发生关系的女人,很难不生病。 她的神志经常错 ,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之时。她曾只穿 罩和内 站在大街上跳过舞。 女的生活本就一塌糊涂,怎可能养得好顾恩? 顾胜很有本事,在那个年代便已是镇上的有名人物。他 通各种手艺,电工、焊工、装修、汽修、开车等等等等。 他闯 了数年,有了一定家底。许多人巴结他,换着法子献殷情。 顾胜被这样一群人带到了镇上的一个窑子里。 顾胜就是在窑子里发现的顾恩。 他才几个月大,被裹在襁褓里,经常哇哇大哭。 那个 女好像把他当成了布娃娃,抱着他晃来晃去,晃够了就往 上一抛。 顾胜起初只是好奇,隔着门 看了一会。待 女去接客,他进屋看了一下,原本哭个不停的顾恩忽然不哭了。 顾胜看过之后想走,但顾恩一直往他这边张手,仿佛在挽留。 顾胜心一软,真的就抱起顾胜往外跑了。 他在跑, 女在后面追。他一直跑了几条街,几乎横穿整个小镇,终于甩开了 女。 那天以后,顾胜就有了第一个儿子。 顾恩这个名字是阮小馨起的,他希望这孩子懂得 恩。因为顾胜抢他回来实属不易,而且那个 女是个疯子,疯子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当时若 女追上顾胜,拿刀捅人都不足为奇。 阮小馨把这个故事讲得非常详细,顾恩也听得尤为认真。 他听完故事后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个 女还活着吗?” 阮小馨摇头道:“那种人本就活不长,她在十多年前就病死了。” 顾恩问:“她被埋在哪里?” 阮小馨道:“不知道。她在死之前就已经离开我们小镇。” 顾恩又问:“那有我亲生父母的信息吗?” 阮小馨苦涩摇头。关于顾恩的亲生父母,她是一点信息也没有。 顾恩认真道:“妈,请你和我说实话,不管我还找不找得到他们,我都是你和爸的儿子。” 阮小馨苦笑道:“我是做母亲的人,当然知道什么是骨 相连。儿子,妈没有骗你,我和你爸都没有你亲生父母的消息。” 顾恩沉着脸道:“那你实在不该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 那之后没多久,顾恩去当兵了,一去就是五年,再回家时,已是二十三岁的成年小伙子。 他好像已经忘记亲生父母与养父母的事情,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过这事。 他在广元的煤矿里做工,每天起早贪黑卖力干活。 这一干又是数年。 直到某一天,顾胜单独把顾恩叫到矿外的空地上,商量他成家与寻亲的事。 顾胜道:“你也不小了,选个时间和宋丫头结婚吧。等你成了家,就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顾恩摇头道:“小芹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顾胜道:“如果宋丫头那边不愿意,你就别和她耗着,另外找个姑娘安家,然后去找你的亲生父母。” 顾恩不说话。 顾胜道:“我这矿里人够,从明天开始,你就别来上班了。” 顾恩还是不说话。 顾胜又道:“随你去做什么,别忘了回家就行。” 顾恩咬着牙,轻声道:“爸,谢谢。” 顾胜好像没听到这句话,转身往矿井里走了。 顾恩回了广安,同宋小芹好好聊了一番。也是在这一番畅聊里,他知道她曾被人强 过。 他想到曾经收养过自己的那个 女,心中非但没有怨气,反而温声细语不断安 宋小芹。 他不嫌弃她,甚至认为这是冥冥中的因果循环。 这世上,遭受此等厄难的女 ,不该受人歧视,更该受人呵护。 如果当初没有可怕的社会舆论 力,那个 女可能不会成为 女,顾恩也不会被顾胜抢走。 换言之,是这个可怕的社会现象让顾恩有了父亲,母亲,弟弟,妹妹。 这就像原本能杀人的利器反而救了人,形象的比喻就是大砍刀变成了手术刀,不知这算不算讽刺。 顾恩和宋小芹的隔阂完全溃散了,他们终于可以敞开心面对对方了。 可是新的难题又出现了。宋钊居然把宋小芹曾被强 的事情告诉了顾胜。 这无疑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顾恩和顾胜沟通不了,两人进入了漫长的冷战期。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和宋小芹的坚持下,顾胜纵然千百个不愿意,仍亲力亲为,帮忙 持婚前事宜。 顾恩和宋小芹结婚已有一年,他们的 情依旧浓稠甜 ,每晚都是新婚燕尔。 这种幸福的生活几乎埋没他的初心,让他忘记寻找亲生父母的事情。 直到今天,他接到顾铭的电话,好多早已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事情,再一次浮出。 电话里,顾铭尤为平静地说:“哥,最近还好吗?”——他没再叫“老哥”,仿佛少了昔 的稚 与依赖,多出了成 气息。 顾恩:“小铭,你在哪里?要回家吗?” 顾铭:“我不回家,也不想回家。” 顾恩:“小铭,你也别怪爸,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情,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一定都有为着想。” 顾铭:“我现在都还想不起五岁时的韩贞是什么样子。你能说他做的这件事也是为我着想吗?” 顾恩无言以对。 顾铭:“哥,我打电话给你,只是报个平安,并没有其他意思。” 顾恩:“妈很想你,经常偷偷哭泣。” 顾铭:“那你给她找点事做,她就不会哭了。” 顾恩:“什么事?” 顾铭:“生个孙子给她带着,看她还有时间去哭没。” 顾恩:“我有件必须做的事,如果快的话,一两年,慢的话,可能要十年。在这之前,我不打算要小孩。” 这次换顾铭问“什么事”。 顾恩:“等到时候我就告诉你。” 顾铭:“宋老师……不对,嫂子怎么想的?” 顾恩笑道:“老师忽然变成了嫂子,是不是不适应?哈……你放心好了,你嫂子完全支持我。可惜她今天回县里娘家了,不然你还能和她重温一下师生情谊。” 顾铭:“那就好。” 顾恩:“小铭……” 顾铭:“嗯,我在。” 顾恩:“小雪怎样了?她的病情有好转吗?” 顾铭:“不知道,我见不到她。” 顾恩:“那你回过学校吗?拿到毕业证了吗?” 顾铭:“没有。” 顾恩:“你手上还有钱吗?老哥给你转点钱,你一个人在外面,不管做什么事情都需要钱。” 顾铭:“哥,我打电话给你不是为了要钱。我现在有点事要忙,先挂了。” ——挂了这个电话,不知何时才能联系上。 顾恩想着,连忙道:“别急!你先别挂,我去叫妈,你和她说几句,不然她一直担心你。” 顾铭:“好的。” 顾恩拿着手机往楼下跑,二楼没人,似乎阮小馨不在家,但他看到顾胜在一楼的院子里洗车。 他几乎没做思考,便大叫道:“爸,小铭打电话来了。” 顾胜的身子一颤,手中的水管“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溅了他一身水。 但他不管这些,大步往顾恩这边跑。 他从顾恩手上接过手机,将之附到耳边。可惜他没听到顾铭的声音,听筒里传出的只有“嘟嘟嘟”的挂断声。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