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自盛京城门处开拔,一直行出去很远,城郊那边有处小坡,坡上有间小亭子,在那里能用千里目越过中间的树木看到盛京城楼。 贺兰毓以前每回都要在这儿停下,回头看看躲在墙垛后,自以为偷溜出门天衣无 的温渺渺。 有些事情习惯成自然,上回公事前往颍州时,他也看了,温渺渺没在。 可这回他仍旧改不了,仿佛不看就少带一缕魂儿出门,路过亭子时纵马上去,拿起千里目回望,径直对准了她以前惯常站的那处墙垛。 谁成想千里目调校之后,竟然在视线中出现了个窈窕的身影,有点朦胧不清,但也能一眼认出来是温渺渺。 贺兰毓心头一时狂喜、酸楚一齐涌上来,他记得上回她站在那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个人的一辈子,又能有多少个十年。 第58章 当归? 他将自己重新活成了那个为她遮风…… 盛京进了炙夏后, 越发闷得教人透不过气。 温窈夜里热得睡不着,翌 便搬去了祖母从前居住的清竹庭下榻, 那处庭院背后确有一片竹林,匠人在林中修建了溪 ,有风过境再吹进屋子里,凑着一座铜制冰鉴,热气儿便能消散许多。 午间小憩过后,月牙儿自外端着个托盘进屋。 “主子,昨儿个皇后娘娘派人赏赐的果子, 嬷嬷教人在冰窖放了一晚,这会儿正是清凉解暑,您尝尝看。” 温窈闻声自美人榻上起身,对镜整理了下散 的鬓发,侧目去看那几碟瓜果, 都是街市上较难买到的贡果, 哪怕 中妃嫔, 位份稍低一些的也得不着赏赐。 自几个月前贺兰毓离京,皇帝在城楼上说教她无事可进 陪皇后, 此后每逢 中得召官眷入 时, 皇后便总派人来给她传话。 她自顾提着小心, 不敢跟 里的人多亲近,几次都忐忑思虑要不要用贺兰毓留下的那份信笺。 但所幸, 连月来每回进 都只有她和皇后两人间说话喝茶, 并未碰见过皇帝。 温窈后来也打听过, 原道是早前太子被淑妃膝下四皇子抓伤了脸,皇后一怒之下严惩了那伤人的母子二人,回过头却招至皇帝一番斥责, 说她 子过 手段过重。 兴许是因事关自己的孩子,皇后无论如何不肯低头,随即自请了闭门思过。皇帝气头上还碰了个软钉子,自然也就不再去坤宁 了。 听闻如此,温窈倒对这位皇后颇有些刮目相看,两个人原本非亲非故,几次 从后却也 稔不少。 而后十一月份 中恰有宴会,皇后闲暇时遂在云德殿摆了个戏台子,温窈应邀进 ,她到殿中坐下不久正巧唱到一出《当归赋》。 皇后忽地念从心起,问她:“戏里说得钩月岭你知道吗?” 温窈笑说知道:“听闻那是娘娘的故乡,山清水秀风貌绝佳,可我这些年也只有先前南巡那次走出盛京那么远过,无缘得见。” 原先她听闻帝后是青梅竹马,便先入为主以为皇后该是自小生长在盛京,却原来不是的。 皇后祖籍福州,自小跟随母亲居住在钩月岭,直到十岁其母去世才被接回盛京,与皇帝年少生情愫也该是及笄那几年的事。 皇后说起过去,言语中有些忆往昔的况味,“本 儿时在钩月岭夏饮溪水、冬捧瑞雪,所见漫山遍野都是飞禽走兽、奇珍异草,可惜后来再也没机会回去了。” 见过了那些逍遥自在,如今看皇 这座四方城,若说不寂寞一定是骗人的。 温窈只好宽 道:“各人一生总有诸多必经的阶段,娘娘过去逍遥自在是一种造化,如今母仪天下是另一种造化,所拥有的只会更多。” “真的更多吗?”皇后侧脸过来看她,牵 笑了笑,“你仔细看看,便会发现实际上这 里除了本 的两个孩子, 本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本 的。” 里的人都是皇家的奴婢,皇帝是天下人的君主,丈夫是其他女人的枕边人,就连坤宁 ,往后也会属于下一位皇后。 温窈一时倒无言以为。 “渺渺,你如今仍旧挂念着贺相是吗?”皇后突然问,“从前总觉你心如磐石,现下却又似乎不对,想必他一定做了许多改变,才能教你回心转意。” 温窈闻言静默片刻,有些不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娘娘……也或许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变呢。” 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他将自己重新活成了那个为她遮风挡雨、对她全心全意的少年郎。 世上本没有回心转意一说,有的只是兜兜转转一圈后,重新相遇的两个人,但是有些原本相携前行的人,却在漫长的路途中消耗了所有的 力,松开了手后背道而驰。 分不清哪种更不堪,也谈不上哪种比较幸运,只是各人的境遇不同,遇到的人不同罢了。 皇后恍然间怔忪片刻,忽地笑了,“也是,若是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再深的情分也都不是对他的了。” “本 倒是从你这里受教了。” 皇后说着话略嫌台上聒噪,挥手教几名戏子退下了,不多时,恰逢有承乾 的小太监前来传话,说是皇帝稍后会驾临坤宁 ,温窈当下也不便再久留。 只是先前每回她进 一趟,皇后多少都会给她说些南疆的消息,但这次明明话头都到了嘴边,谁知并没有提起。 她也不好追着问,只好作罢。 那些并不是什么机密,只是如大军已抵达南疆,贺兰毓与当地异民取得联系进山勘察等一应进度,相关之人眼里是公开的,但不相干的人想知道,还真是难得很。 温窈走后,皇后起驾回坤宁 。 路上随行的掌事 女静婉问道:“娘娘适才可是怕温夫人伤怀,才没有告知她贺相近况?” 皇后 着 光微微眯了眯眼,没点头却也没摇头,话音淡淡地,“总归如今只是说人失踪了,死不见尸便权当他还活着吧,说出来平白断了人的念想。” 昨 晚间兵部递上来的消息,丹云山脉山势险峻易守难攻,不利于大规模作战,率军六万之众,但都只能驻扎在丹云山外做围堵之用,真正能在山中灵活调动的不足六千人。 贺相亲自率军屡次镇 十八寨暴动突袭,不料一月前追击敌寇进山,踪迹就此消失在茫茫大山中,副将苦寻至今无果。 那片山脉里杀人的不光是凶狠的异民,还有数不尽神出鬼没的毒物,随便哪一样都能要人的命,一个月还寻不见,可能尸骨都没能剩下。 皇后心下隐约也觉惋惜,想着又吩咐道:“往后也不必再召温窈进 了,她有她的少年郎,掺和进来反倒格格不入。” “可是……”静婉稍有迟疑,“陛下原就在与娘娘怄气,娘娘如此护着温夫人一回,教陛下知晓恐怕要更觉得娘娘在置气的。” 皇后轻嗤了声,“随他怎么想吧,都不过是男人那点儿征服 作祟,也不是非温窈不可,原就是贺兰毓碰过的人,就算真教他得到了,约莫也新鲜不过三天。” 她和皇帝夫 十多年,最了解他,也最厌恶如此了解他,有些人你越看得清楚,心就免不得越冷。 可皇后这厢难得大发善心一回的隐瞒,在温窈出内 门遇到太子殿下时,依然全都功亏一篑。 太子殿下如今十岁,幼时在边城时便唤贺兰毓作伯父,后来到了盛京唤作相父,先前在皇帝的御书房旁听政务,由此知晓了南疆一事。 他应当是久久不愿相信一贯用兵如神的相父,竟然会在那么个小地方输了。温窈上前行礼时还看见他微红的双眼,显然是哭过的。 她起初也不过为了守礼,才随口一问他怎么了,谁承想太子抬眸看上来,一眼认出了她后, 口气,竭力自持着说——请她节哀顺变。 温窈当下呆滞了片刻,虽然不知何事,心弦却也陡然猛响了好大一声。 她不太愿意深想,只好扯了扯嘴角,犹疑道:“我为何不懂殿下的意思,殿下可否说清楚些?” 太子似乎有些同情她,遂耐 道:“昨 传来南疆军报,相父他……他失踪了。孤舍不得他,你是他夫人想来还要比孤更舍不得,所以还望你节哀顺变。” 他先前在相父书房见过一副画像,就是眼前这个女人,那时候问了相父,相父亲口说是其夫人,只不过夫人现下并未住在相府。 但那些细枝末节温窈后来忘了问,她也记不清自己怎么回的温家,待回过神来时已经不慎在书案前摔了一跤,小臂磕在桌角,疼得半边身子好似都是麻木的。 云嬷嬷闻声进来查看,便见她瘫坐在地上,额头冷汗层层,一张脸却又是毫无血 ,当即吓了一跳,忙上前扶起她坐到书案后。 “主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温窈终于从耳边嗡嗡不停地轰鸣中 回思绪,望着云嬷嬷焦灼不解的面容,微微蹙了蹙眉,而后摇头说:“没事,没有什么事。” 她将云嬷嬷指使出去,关上门自己拿出药箱,坐在书案后一边给手臂抹药,一边看了看角落里两个并肩而立的木偶娃娃。 心中只道:或许是军报延误,南疆至盛京,飞鸽传书也要月余,若真的主将出了事,怎么会还不退兵? 温窈大抵善于给自己寻找安心的理由,待到年关底下,南疆主将易人,军报也理应不会再延误时,她又觉得贺兰毓要是真遇险,盛京城中不该这么悄无声息,连贺府都还没动静,瞎猜都是自己吓自己。 如此又撑到开 儿三月份儿,她好几个月没出温家大门了,甘愿耳目闭 ,不想睁开眼睛看街上的热闹,也不愿意听见外头的风声。 有时坐在桌案后,看见那两个木偶她便会给自己吃定心丸,“总归还有四个月了,就最后再等等。” 四个月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算长,七月底生辰那 ,温窈清早起身,用过早膳便躬 立在书案后继续临摹一副未完成的山海图,一刻不曾歇息,后来落下最后一笔,天边已至暮 四合。 那时候答应会回来的贺兰毓没回来。 傍晚温窈终于开口向云嬷嬷问起外头的事,云嬷嬷望着她,一瞬忍不住红了眼眶。 早在年后三月底,南疆便有将士千里送回了贺兰毓遗落在林间的佩刀,刀身腐锈断裂,沾 血污,几 后贺府门前挂起白幡,百官祭拜七 不绝,衣冠冢就在城郊漆园。 她听完良久才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喃喃说:“他又教我白等了一遭……” 第59章 回来? 不仅仅只是短短一 房里一晚上没燃灯, 云嬷嬷放心不下,在外头廊檐下守了一整夜, 却意料之外地没听见里头有任何声响。 翌 清晨,房门再打开,温窈面上已只剩下一贯的冷淡神 ,唤紫檀进屋梳妆绾发,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间隔许多个月后,重新踏出了温家大门。 云嬷嬷送她到马车旁, 问:“主子是去漆园吗?” 那里有贺兰毓的衣冠冢,但也仅仅只是衣冠冢而已,几件旧物盖上一抔黄土,于温窈而言并没有任何意义。 她摇了摇头,说:“去贺府。” 先前耳目闭 地逃避了那么久, 温窈总害怕从旁人口中听到贺兰毓的消息, 但等如今再上街, 她想听听他的名字时,却已经没有人提及了。 时过境迁, 故去的人总是轻而易举便被人遗忘。 老夫人与老太爷如今都已搬去了燕林庄园, 贺府只留了来福在照看, 门前侍卫仍旧站的威严肃穆,可也再不见昔 的煊赫。 “温……温夫人怎么来了?” 来福和锦珠在垂花门前 上了温窈, 同在盛京城内却那么许久都未见, 当下碰面竟还颇有些生疏的意味。 温窈微微抿 , “我来看看他,可否带我前往祠堂?” 来福锦珠自然说不出一个“不可”来,轻叹一声便转身在前带路, 直进了内宅,温窈才见府中格局与先前已大不相同,回廊水榭亭台楼阁,却没有哪一条再与她记忆中重合。 “府中是重新修建过吗?”她四下环顾了许久,却竟然没有看见原先的明澄院。 锦珠听着面上一顿,倒是来福,苦笑了下才说:“送您回温家后,爷就吩咐人将府内全都拆除重建了。” 温窈没言语了。 来福陡然多话起来,接着道:“那时候爷虽然不说,却教人将您的东西全都收进了库房,而后没 没夜的看公文,生怕自己闲下来,当时想必是真的下了决心要与您一别两宽。” “可后来您也知道了,爷就不可能真放得下您……”他说着看了看温窈,“您没看见,爷那会儿只要往您那儿去一次,回来便要高兴好久。” “爷后来便教人原模原样将您的东西摆出来,左看右看又觉得不得意,干脆教人将明澄院也重建了,在里头为您建了座小楼,那块匾额,是爷亲自题的“燕尔”两个字。” 新婚燕尔……那人啊,从来在她跟前装出一副忐忑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却原来早就对她 有成竹、势在必得,居然背着她将燕尔楼都建好了。 温窈闻言忍不住垂眸笑了笑,却只笑出 腔苦涩。 来福提出要带她去看看,她脚下停住了片刻,却最终还是摇头婉拒了,现在去有什么用,多看一眼都只是在提醒她,那些没办法拥有的,本该是两人新的将来。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