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多时便到,院落虽小,却拾掇的异常整洁,样样物件都摆放的条理分明,颇有郑将军治军的作风。 小在前,正要呼叫,李燕燕却听见屋子里的声音,忙按下小,悄悄推开小院的篱笆门,缓步上前。 还没走近,郑将军时断时续的叫骂声已经传了出来…… “熙宗皇帝就没种……他的一窝儿子还不如他!” “……潼关以外,号令不行……” “……皇陵被毁,国将不国……王者不兴,佞当道……” 小脸遽变,忙要阻止,李燕燕下她的手,说:“无妨。” 郑将军年纪虽大,耳朵却还机,李燕燕刚一出声就被他发现了。 “谁?!”苍老却有气势的声音。 “阿爹,是我。”小高声应道。 推开门,让进李燕燕,又说:“义父,我来看您了。” 郑国昌坐在火坑边,短褐麻鞋,头发蓬蓬地束着,一年前还花白的发丝现今已近乎全白。他对小唔了声,看见随后的李燕燕,眼神先是不解随后换成了然:“这位小娘子是……公主殿下?” “郑将军,好久不见。”李燕燕将一直随身携带的令牌递给郑国昌。 “竟然……先前小说,老头子我还不信……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郑国昌慨万千,伸手去抓拐杖,起身要拜。 李燕燕忙拦住:“今非昔比,为你我安全着想,不必拘泥于俗礼。况且……当初不告而别,我心里始终对将军怀有一分歉意。” 郑国昌重重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老头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小上次来,说公主是为了回长安见崔侍郎,却又和岑骥那小子一道,来了镇州……” 郑将军毕竟不是小,经验老道的他果然不相信这番说辞。 李燕燕让小在外守门,跟着也坐到火坑边,说起自己如何看穿王磐心怀不轨、河东将有内,又如何利岑骥带自己逃,之后又如何上了白石山——除却重生一事,尽可能坦白地待了一年来的经历。 听完,郑国昌沉默许久,长叹道:“殿下目光长远,可惜……唉,倒是岑骥那小子,从前在军就不安分,总想溜,我看他是可塑之才,有意多留在身边,想着言传身教,有朝一能让他成为大周肱骨,没想……他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不过……”他了把脸,目光里多了分锐利,“不过现今,周室衰颓,倒说不好是哪条路更好走了……” 李燕燕轻咳,“对此,我不能认同。固然中原大,王族同室戈,传国玉玺下落不明,二哥引入室,皇陵被毁……可过去一年,四哥南下闽浙笼络人心,又有崔侍郎在山东、淮北稳扎稳打,如今淮南政局稳固,情势向好,军民一心,正待反击,将军何以早早言弃?” 郑国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形容肃穆。 “军民一心,正待反击?”他大笑,“殿下不必诓老夫,我老了,也残了,有些藏了半辈子的话,现在也不怕说出来了。” “我十岁出头就上战场,跟着庄宗皇帝南征北战,功劳不多,只是运气好,侥幸活到这个岁数,才混成了别人嘴里德高望重的老将。庄宗在世时,就不欣赏太子优柔寡断的子,只是太子无过,庄宗亦不可废长立幼。” “熙宗皇帝即位,虽无大功,至少还兢兢业业,也算守住了祖宗基业。可他这三个儿子,殿下这三位兄长……老夫也曾指教过三位皇子兵法武功,呵……太子礼仪周全,学东西却沉不下心,只做表面;秦王心高气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旦失败,总是耍赖拒不认输;淮王殿下……” 郑国昌摇头,“淮王习惯了看太子和秦王眼行事,能打到七八分,若对上太子,只敢使出三四分力;若对上秦王,一定会百般推阻,故意装输……淮王能平衡江南士族,守住东南一隅,已经出人意料,北伐么……他不行。” 郑国昌眼神直直看向李燕燕,目光锐不可当,一瞬间仿佛又成了那个刚毅果敢的老将。 “可是四哥并非不作为,崔侍郎他们也都还在尽力……”李燕燕下意识反驳。 “殿下容我说完这大逆不道的话,”郑国昌按了按手,“穆妃出逃、长安被掠距今已有半年了吧?这半年里,古存茂安定西、北,东取沧州,现今又要南下河洛,而淮王在做什么?陪江南世家游山玩水、礼佛清谈?” “为王者不站出来振臂高呼,仁人志士如何会聚集在他麾下?一味顺应世家大族,久而久之,皇室会沦为这些世家的点缀……我明白殿下的意思,若将刀递到淮王手里,他也会出手。再年轻三十岁,或许可以一试,可现在,老迈残损之躯,做不了这把刀了……” “这一年,我一直为丢失了殿下而悔恨自责,未尝有一安寝,如今见殿下安然无恙,这一桩也可以放下了。我已经对得起大周了。” 李燕燕安静听他说完,咬咬嘴,轻声说:“将军早已尽到臣节将义,若大局已定,我亦不会强求,以千万人命殉一家一姓之私。可如今天下未安,中原大,群雄逐鹿,要打多少年才会再产生一个万众臣服的霸主?一代人从呱呱坠地到苍颜白首都要活在战离当中吗?而我听闻,乌罗国四散,北方的契丹人正在秣马厉兵……中原一团散沙,何以抵御外敌?” “四哥占据东南,人烟稠密,物产丰裕,尚未被战争波及。他是名正言顺的李姓正统,先人遗泽尚在,四哥也至少是个礼贤下士、广纳谏言之人……若江南江北、新人旧臣心往一处,他是最容易得到天下的,天下落到他手里也是最稳妥的。” 郑国昌胡子抖了下,接着重重叹息。 李燕燕说:“……我想请将军亲往淮南,面见四哥,告诉他是时候站出来了。他应当立刻即位,宣布秦王为叛逆,沿用父皇年号——告诉天下人,一不光复上都,一不改。之后再请他与古存茂合谈,用钱粮城池,换我回去,助他一臂之力,把丢掉的江山一寸一寸打回来。” 郑国昌摇头道:“殿下,老朽佩服殿下决心。只是,你与我,一个弱质纤纤,一个风烛残年,这……殿下当真以为能够翻覆危局?” 李燕燕起身:“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不知这一次结果如何,可是还没到放弃的时候,我总要做点什么吧。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语调一如既往,绵软轻柔,却掷地有声。 李燕燕又庄重行了一礼,恳切道:“将军无需对得起大周,无需对得起李姓皇室,更无需对得起我。我只希望将军能对得起当年西御胡虏、南战百越,护佑一方乐土使得百姓安居,得庄宗赐名‘国昌’的自己……” “若将军不愿替我走这一趟,今便只当叙旧吧,将军是去是留,去往哪里,还请自便。我再想别的办法,不会再来叨扰您了。我不能多留,这就告辞了。”李燕燕说着,手已经放在了门上。 “可惜啊……”郑国昌在她身后长叹,“公主殿下高瞻远瞩,有庄宗遗风,可惜没有生为男子。” 李燕燕脚步一顿,忽然想起前世郑将军滚落的人头,和喝下毒药后遍及全身的剧痛…… 她浅浅一笑,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我的一生,可惜的事很多,这一次却越来越好——至少你我,都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谢在2021-06-1511:22:57~2021-06-1612:2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的小天使哦~ 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hro1个; 非常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第二天,郑国昌给小传话,说他心系旧主,回老家看看去,让小好好侍奉娘子。 李燕燕听了,心知已经说服郑将军,剩下的,耐心等待就是。 一等就等了两个多月。 这期间,镇州城里分外寂寞。 古存茂在争分夺秒抢地盘,此番攻打河洛一带,除了留守的郭长运等人,镇州方可以说是全军出击—— 张晟为先锋,全力进;岑骥率中军,统帅大局;早已归附古存茂的刘翰文统领后军;古存茂自己则带了一支千人锐,随中军行进,随时接应补充。就连范殊这些文臣,也各有各的差事,他们奔走在各方势力之间,极少在城中出没。 李燕燕前世受了惊吓,至今仍抵触忌惮徐承意,对于古府里的那位徐夫人,她很难心无芥蒂地接触。所以即便去探视宁儿安儿,她也尽量选在徐夫人外出活有事时,刻意避开徐夫人。 好在徐夫人对她也不是很热络——徐承意如今挟持了长安那位天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朝廷当作自家后花园,听说为人也是益骄横。徐夫人的地位当然也跟着逐渐上升,对李燕燕这般没名没分、出身不明的人,徐夫人大概无意深,便是有事,也总是派嬷嬷来传话。李燕燕乐得自在。 而古英娘自从去了涿州,虽然相隔不远,却少有消息传来。李燕燕写过几封信,把宁儿安儿的近况告知于英娘,又问起她何返回镇州。古英娘只简短回了一封信,信里面向李燕燕再三道谢,却没有回答问题。 ……想来涿州那边的家事尚未解决。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古英娘不想在信里说,李燕燕便也没再追问。 两个月后,李燕燕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消息:四哥在扬州称帝了。 虽然同时传来的还些令她不大意的消息——四哥将扬州设为东都,册立当地望族女为皇后,接连提拔了几个当地士族出身的宰相…… 不过,凡事不能尽如人意,这些都不过是细枝末节。依李燕燕的看法,只要四哥迈出登基这一步,天下棋局就又该变上一变了。 果然,半个多月后,细雪铺大街小巷时,范殊不知从哪里回到了镇州。一行人进城后不去府衙、不回家,人马疲惫,却先来到岑骥府上拜访李燕燕…… 两人在厅堂落座后,李燕燕先微笑颔首,道:“数月不见,我先恭喜军师加官进爵了。” 四哥称帝后,长安方面如坐针毡,寄希望于让古存茂充当马前卒,替长安对抗淮南,使得长安朝廷分出力,集合兵力攻打川蜀。故而近来长安对古存茂百般讨好:古存茂已经进爵魏王;岑骥身兼两地节度使,封为上谷郡侯;范殊也获封乡侯,拜为中书令——虽然只是虚职,但和一年前为进士落第耿耿于怀的穷书生相比,也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范殊大概也想到了两人初见时的一番对话,面上浮现出一丝怅然,然后笑笑,说:“……倒真承了阿娘子吉言,多谢。” 只有这时,他才稍微褪去了公事公办的模样,变得有些像当初那个温文有礼、清秀俊朗的书生。 不过也只一瞬,说完这句话,范殊收敛起神,清清嗓子道:“今冒然前来,其实是有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告知阿娘子。” 李燕燕心中已有预,端坐不语,静静等待范殊的下文。 “第一件,以阿娘子之聪慧,想必也能猜到……”范殊动了下嘴角,“长安那位陛下和晋王,希望王上替他们抵御淮南——而王上并不准备让他们如愿。” 李燕燕心里一坠,猜到范殊要说与她相关的事,却故作镇静,沉着道:“哦?想来陛下一心要入蜀,将穆妃余孽斩草除,晋王嘛,恐怕更想要留在长安夺权——这两人较起劲来,也不大顾的上催促王上吧。” “是,不过——”范殊眼眸一紧,“也是由于王上对淮南那位天子开出的条件更有兴趣。” “一年以来,北方战频发,入了冬,各地都缺粮、缺人,比去年更甚,就连向来丰足的河东,因为要一直供给长安,今冬都有些捉襟见肘……蜀中路远地偏,不做考虑,同样未被战波及的淮南,听说今秋丰收,仓廪禀实。” 范殊兜着圈子,李燕燕也不着慌,故意问:“那王上与晋王的同盟关系可怎么办?” “我们是与晋王结盟,并不是与长安那位天子结盟。”范殊如是说。 “当然,更要紧的是,淮南那位天子开出了一个……很让人吃惊,却也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他提出用青州治下三座城池来换——” “你。” 来了!李燕燕心中雀跃,稳了稳心神,问:“那……王上准备如何回复?” “王上说,阿娘子并非他的部下,让我先问过你的意思。” 问她的意思? 李燕燕心里暗笑,范殊擅长说场面话,她可不会傻到信以为真。不费一兵一卒得来的三座城,若她真的说拒绝,难道古存茂就会听之任之? 只怕在这件事上,连岑骥的意愿都无关紧要,岑骥…… 想到岑骥,她心里骤然疼痛起来。 范殊还在“等”她回答,李燕燕浅笑,也虚伪地说:“能为王上效力,阿自不会推辞。” “呵呵——”范殊笑,随后笑容乍然消失,严厉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对淮南如此重要?!” 古存茂不会在小处耍滑,李燕燕并不担心他会扣下自己,只是范殊这人心眼子多,有时很难打发。她无意和范殊说太多,只是摇头,道:“从前在里服侍,有些旧情罢了,我也没想到他会换我。” 范殊听了,静默了一会儿,才说:“那我便如实回禀王上了,之后再通报淮南,刨去信使往返的时间,想必年前淮南就会遣人来接,阿娘子可以早些准备起来了。” 李燕燕乖顺地点头。 范殊却深深望了她一眼,讥讽道:“你可一次也没问起岑将军的反应。” 李燕燕没说话。岑骥的反应她何须要问,悲愤、暴怒、难过、委屈、到被背叛……也许全都有吧。 “呵呵,原来,最终连他也没能得到……阿娘子年纪轻轻,心机之深沉,着实令范某钦佩。” 李燕燕心思烦,也不想理会范殊的讽刺,只说:“军师今除了传话,难道还要探讨探讨我的人么?” 范殊淡笑:“不,只为传话,只是话还没传完。” “哦?”李燕燕诧异地抬眼。 还有什么?她想不到。 “此次征河洛,张晟的先锋一路锐不可当,遇城不战,直奔洛,很早就渡过了黄河,深深向西入。可等中军过境,先前避开张晟锋芒的各个城池却接连冒了出来,他们并不直接对上大军,而是小股兵力、频繁袭扰,毁掉我军粮草辎重,拖慢行军速度。” “他们……是要给前军来个瓮中捉鳖?”李燕燕思忖。 范殊瞧了她一眼,说:“我是不会用‘鳖’来比拟,不过你说的没错。这些小城彼此争斗,无法联合,但时不时出来扰一下,抢些东西,倒是正合他们的心意。有的城还毁掉了船只和渡口,中军只能停下来就地造船,虽不是全部被毁,但……”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