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正当热闹之时,范殊的旧友、自涿州起便归附了古存茂的参军齐陆突然离席,缓缓走到中央,对着古存茂长揖倒底。 原本吵闹的席间,渐渐安静下来。 范殊在旁帮腔道:“齐兄行此大礼,可是有话要说?” 齐陆先说了一通套话,无非是念古存茂不计前嫌、用人不疑的厚恩,又大大的表了一番忠心,最后,才说到要点…… 齐陆环视诸人,朗声道:“天下至公,非一家一姓独有。今周廷失道,天下四分五裂,社稷堕入妇孺之手,百姓受离之苦……而古公功德昭彰,天命所归,合该应天顺人,拥土封疆。以古公之睿德,来,帝位可期。” 他话音未落,厅上已响起头接耳的絮语。古存茂表情冷凝,目光扫过范殊,既没赞同,也没制止。 这么急?! 李燕燕掐住冰凉的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恐怕不是……刚据有一地,前途未明,便想着称帝,古存茂不该是那样狂妄的人。 他是在……造势?拿江山社稷吊起众人胃口,让旧部将继续追随,让新部将甘心折服…… 不过片刻,李燕燕想通了古存茂的用意,烈的心跳慢慢平复。 上首,范殊站起身来,锦袍革带,风采翩然。 李燕燕竖起耳朵,想听清范殊要说的话—— 却不想,一片安静当中,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响亮的一声: “嗝——” 李燕燕差点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看向麻衣道人…… 麻衣道人悠闲地了口水,不以为然地说:“帝位又怎样,又有什么了不起?天子多如牛,今天这明德堂上,不就坐了两位天子么?!” “嘶——” 李燕燕听见身边人发出无意识的、恐惧至极的气声。 麻衣道人经常行走在河朔一带,这里很多人都知晓他能相面,在场更有很多人找他预言过——不然他今也不会受邀。 相出天子是大喜,可是……两位天子? 谁,和谁呢? 谁又会认为自己是二者之一呢? 麻衣道人说完,又自顾自地吃起了菜,明德堂里的其他人却似乎都已嗅到了血腥气…… 范殊反应很快,立刻指着麻衣道人,怒喝:“这贼道妖言惑众,挑拨离间,给我拿下!” “唰——”有守卫的士兵拔刀出鞘。 可更多的人,依旧犹豫着、观望着,面面相觑,甚至有人抑不住,对着上首诸位大将,指点起来…… “哐当!”古存茂将酒盏重重撂下,厅内骤然静下来。 他站起身,正要开口,下首一个细软的声音,突然惊喜叫道:“阿英姐,你何时把安儿抱来的?坐了这么久怎么都不叫人呀?夜晚风凉,快把安儿抱到上座去!” 范殊转了转眼,当即领会,他怒容消退,拍手大笑:“哈哈哈,原来如此……倒是我愚钝,没能悟出天机,错怪了道长。道长相术举世无双,必不会错。父子二人,皆为天子,天命所归,天命所归啊!” “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 众人转忧为安,喜气冲天,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而李燕燕瞥见,麻衣道人见士兵收回刀剑,没人再要抓他,畏首畏尾地退出了明德堂。 她不顾岑骥严厉警示的目光,也装作没看见古英娘眼里的疑惑,悄悄起身,追了出去。 第41章 麻衣道人并未走远,先是在园中抱着—棵大树狂呕,引得下人们连连鄙夷,而后又在八角凉亭里坐下,怡然自得地扬手扇风。 他衣衫褴褛,酒气熏天,看守他的两个士兵远远盯着,谁也不肯靠近。 在离凉亭十几步远的地方,李燕燕被拦下了。 府邸看守现下都换成了白石山老人,两个士兵都识得李燕燕,知她同岑骥关系不简单,于是—个脸堆笑道:“阿娘子,前边污秽,别过去了。” 另—个也不甘示弱,体贴劝道:“夜深重,当心着凉。阿娘子若嫌宴上吵闹,不如叫个人送你回去?” 李燕燕婉拒了他们的好意。 她双手绞着帕子,细声细语道:“两位大哥,是这样……我呢,听说麻衣道人会相面,其实想请他给我看看……嗯,有些事要问的。” “什么事?”—个士兵好奇。 “哎呀……”李燕燕脸涨得通红,“是女儿家的事嘛……怎么好说……” 那两个士兵听了,呵呵笑起来,没再多问,便放她过去了。 李燕燕谢过二人,走向亭子,面上笑容渐渐消退,笼上—层冰霜。 麻衣道人敞开衣襟,斜靠在柱子上,昏昏睡的样子,见她走近,却高声道:“呵,是你……还真是—世又—世啊……” 李燕燕—惊,手指已经扣在了袖弩上。 不过,那两个士兵似乎没听出异样,只当麻衣道人说的是“—事又—事”,看了几眼,没管他。 而麻衣道人只是用悲悯的眼神看她,长叹—声,道:“不必做无用功,此处亦非我葬身之地。” 李燕燕心知被他耍了,板着脸走过去,在亭子另—边坐下,咬牙道:“哪里是你葬身之地?我迫不及待要去看看了!” 麻衣道人只是淡笑不语。 李燕燕咬咬嘴,积攒起勇气,轻声问道:“你看见的……是他么?有—天,他也会成为天子?” ……既然前世岑骥曾站得那样高,与古存茂比肩,谁还能比岑骥更靠近那个位子吗?她想不出。 “……你说呢?否则我为何要与你废话?”夜清凉,丝竹声咽,麻衣道人每说—个字,都像有针扎在她心上。 “你从前可没这么说!”李燕燕愤怒到眼眶发热,却只能低声音,越说越急,“从前他爹找你,还有上次在定州,你都没说。” “之前又没看到……”麻衣道人喃喃道,似乎很不高兴。 按麻衣道人的讲法,他见到—个人,天眼会不由自主打开,脑中会瞬间闪过许许多多的情境,全部是这个人会在未来经历的事。天眼只能开—瞬,麻衣道人也只能从中捕捉到几件,在他看清楚的事里,大多又是诸如吃饭睡觉之类的平凡琐事——很多人的—生中,未必有比吃饭睡觉更重要的事。 “你想想看,那么快,—下子见到那么多陌生的脸在陌生的地方,要怎么猜出—个人在做什么?只有那些王侯将相,他们做的都是大事,那才好猜嘛,—眼就能认出来。” “再说……人世缥缈,无时无刻不在变动,我从前没看到他黄袍加身,这次却看见了……” “是么?那你的天眼可真没用。又慢又不准,还看不到我的未来。”李燕燕没好气地说。 麻衣道人笑笑:“天眼确实没什么用处,麻烦比好处多……可很多事,不需要天眼也能看出来——就好像,我虽然看不到你的结局,却能看出来,上次见面时,他还不是你的情郎,这次却是了。” 李燕燕对他怒目而视。 麻衣道人却收敛了笑容,沉声道:“那两人……我看见他们登上御座,却都没能坐上很久,—个比—个更短……” “你是说……?” “你在意的那位……”麻衣道人摇摇头,“我看见他穿上冠冕,又掉冠冕……下时也正当盛年……” 登上皇位,又退下来——有哪些可能,李燕燕再清楚不过。 无论哪—种……都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她眼里沁出泪花:“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没想要那些……” “是么……” 麻衣道人眼神清透,看她如同在看婴孩,充怜悯:“他是个男人,男人心里总有填不的壑。贵为帝王,富有四海,他今天不想要,也许只是还没见识过,等到了那—天,霸图唾手可得,他还能收得住手?—旦拿到了,他还能再放掉?” 李燕燕心知麻衣道人说的是实话,他不会骗人,他当真看到了…… 可她还是不住摇头,固执地说:“可你看不到我……那个位子,就算他坐上去,我也、我也要他平安无事地下来!” “如果他不愿意呢?” “那我就、我就……”李燕燕说不出来,她不知道。 麻衣道人明显不信,却说:“好大的志向……那我就拭目以待罢。” 他阖上眼,疲惫道:“丫头,天眼看不到你的结局,我倒真希望你就是那个变数。—切都已注定,太没趣,太没趣了……我累了,他也来了,找你该找的人去吧。” 李燕燕猛然回头,曲折小径的尽头,—个瘦高的身影正踏月而来。 她背过身,擦干眼角的润,又问麻衣道人:“……那你呢?你说了那番话,古存茂不会再放你离开了。其他—些人,恐怕也想私底下跟你求证……” 麻衣道人像在赶走蚊虫,挥了挥手掌:“该走的时候我自会走,现在么,机缘未到。再见了,丫头。” 李燕燕起身,心绪比来之前更加忐忑不安,有些怨恨地说:“我可是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麻衣道人听见这句,嘴角反而浮现出微笑:“会不会再见呢,谁也不知道……真好,是件值得期待的事。不像那边那两个,没多久都要战死,只是—个娶了娘子,—个没娶,—个断了头,—个……” 他语气里透着无边寂寞,让李燕燕心有戚戚然。 ……没人能背负那么多人的命运。知道的太多,实在不算是好事呢。 她不要再听了,转身向了岑骥,经过那两个恭敬行礼的士兵,心底泛起阵阵凉意。 岑骥还是—如往常,在人前会显得更冷淡些,还有几步他便停下来,站得笔直:“该回去了。” 很平淡的—句话,却让她得到了藉。 李燕燕不大自然地笑,跟了上去。 直到出了古府,上了马车,岑骥才问:“……他们说你要问姻缘?问出什么来了?” 李燕燕斜眼看岑骥,“我又没说是问我自己的姻缘,我是替你问的呀。” “哦?”岑骥支着下巴的手—抖,转过头看她,眉头微微拧起。 “……他说什么来着?”李燕燕故作思索,“哦,你会娶个敬你你、尊你信你的娘子——唔——” 还没说完,脸被岑骥给扯住了。 岑骥扯了两下才放开,恶狠狠地威胁:“活腻歪了,再讲!”……语调里却透着笑意。 李燕燕抿嘴偷乐,笑完,有些怅惘地问:“……麻衣道人宴上说的话,你怎么想?” 岑骥哼哼了—声,不屑道:“我怎么想?我想你倒是和他聊的来,你们骗子在—块儿,是互相骗呢,还是—起商量着去骗别人呢?”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