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皇后接道:“舒儿说得是。德姐儿的盖头还没揭呢,母后,趁着舒儿现在神尚好,且让他把盖头揭了吧。” 赵太后没有说话,涠洲王应了一声:“好。” 苏令德这才搭着白芷的手,缓缓地又坐到边。 她能受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缓缓靠近,慢慢地将她笼罩在他的身影里。一双纤长、苍白的手探入她的视线。她方才还摸过这双手,宽大又冰凉。这双手指骨分明,想来舞剑、挥墨都很相宜。 然而,这双手刚握上红盖头的边缘,就猛地往前一顷。仿佛高楼于瞬间崩塌,他的身影也整个跟着向她倾倒。 苏令德想都没想就立刻伸手撑住了他的肩膀。她力气向来很大,他又病了许久,竟是让她力挽狂澜,将他撑住了。 只是,因为她动作幅度太大,红盖头往一边倾倒,大半都挂在她的发髻上,让她视线陡然一亮。 她直直地撞进一双幽深如潭的眸子里。 他疲惫、削瘦,可即使一幅病容,亦能看出丰神俊秀的影子——面如冠玉、眸如寒星,是上苍嘉赏的风姿。他若非病重,该当是青竹泠泠,如松如玉,是应天城打马观花,最耀眼的少年。他凭栏摇扇的那,她怕是也会忍不住丢朵花去。 涠洲王看她也像是看愣了,好半晌才错开视线,自嘲道:“抱歉,病得太久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取下挂在她发髻上的红盖头。他避开了她头上的珠翠金钗,免得扯到她的头发。 苏令德脸微红,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扶着他的肩膀,连忙把手放下来。 涠洲王身形微晃,单手撑住了。 “郎才女貌,百年好合呀。”曹皇后带头笑道,祝福的话如水一般朝他们涌来。 然而,在众人的唱念做打里,涠洲王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就是白玉微瑕——我的腿没有知觉。” 周遭倏地一静。 “舒儿!?”赵太后惊骇地扑过来,泪如雨下。涠洲王下意识地一躲,身子便不受控地往后倒。苏令德想都没想就伸出手去,撑着他的背,将他扶稳。 即便是在这样混的时候,涠洲王依然有心向她颔首,朝她一笑:“多谢。” 只是他话音方落,赵太后便也双手抓着他的肩膀:“相太医,快来看看舒儿!” 苏令德便松开手,人群又再一次将她挤开。 这一次,她没了红盖头的阻挡,得以看到人群的纷繁杂。他们小心地避开她,簇拥在涠洲王的身边,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脸上的表情都是夸张的小心翼翼。 她隔着人群遥遥地看向他。 朱红的婚服衬得他脸苍白如纸,在飘摇的烛光里忽明忽暗。他们围着他的腿团团转,反倒是他最为稳重,安详地任由众人打量,还得空也向她投来一瞥。 他大概是没想到苏令德在看他的脸,却没有盯着他的腿,神有几分错愕。苏令德冷不丁地与他视线汇,一时怔愣,还没来得及摆好神,他便朝她一笑,又移开了视线。 “王爷久病,病气入侵下肢,气血淤阻,故而双腿无力,需得夜按跷脉。从申脉起,沿着外脚踝向上。过仆参、跗两,到上居髎……合于风池。”众人争先表达自己的惊慌和关切,相太医只得将晚上的注意事项连说了几遍。 “好了。”曹皇后打断众人的喧闹,无奈地道:“舒儿今夜新婚,我们愚笨听不明白无妨,有德姐儿守着就够了。” 众人倏地看向苏令德。赵太后眉头微蹙,刚要开口,涠洲王便不紧不慢地道:“皇后说得是。”他又温声劝赵太后:“母后担惊受怕了许久,去歇息吧。这儿有王妃还有医侍,儿臣没事。” 众人都听出了涠洲王的维护之意,神各异,连声附和。 曹皇后便又趁机劝了赵太后许久,这才将赵太后一步三回头地劝回去休息。相太医也打算去偏殿待着,却被涠洲王叫住:“相太医,留一盒金疮药。” 相太医困惑地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来,问道:“王爷要金疮药做甚?” 涠洲王指了指苏令德的手腕。苏令德怔怔地看向涠洲王,他的视线仍落在她的手腕上,惹得她也下意识地开袖子看着自己的手腕——赵太后的指甲掐进了她的里,除了那道已经凝固的血痕,她白皙的手腕上一片乌青。 相太医恍然,忙恭敬地把瓷瓶递给苏令德,自责地道:“下官疏忽,未能及时给王妃上药。” 苏令德拂落自己的袖子,遮住手腕上的伤,双手接过瓷瓶,笑道:“我这只是小伤,相太医自然得以王爷病情为主。王爷昏不醒时,就算相太医给我这些瓶瓶罐罐,我也不敢用呀。” 相太医想起先前白芨送了檀香盒装的金疮药,道:“陶姑娘给王妃的金疮药也是极好的,不过用木盒装粉末状的金疮药容易漏,下官未曾带在身上。” 涠洲王闻言轻轻地“啧”了一声,等白芷和白芨送相太医走了,他看着苏令德的手腕道:“看起来,你错过了好药。” 苏令德一时没听明白:“相太医的药也很好。” 涠洲王抬眸看她,一笑:“相太医的药就是太好了。” 苏令德心下一惊,她立刻就听懂了涠洲王的言外之意。 涠洲王乌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看出她的惊骇之后,他才缓缓闭上眼睛,边勾了一抹若隐若无的笑:“你果然是明白人。所以下一回,旁人要你涂什么,你就涂什么罢。免得你要得偿所愿,又得再等些时。” 苏令德悚然:“王爷——” 涠洲王竖起一手指,虚放在她的前,道:“你家世不显,我若是活得太久,必然有人想取你而代之。不如我早早死了……” 苏令德用力跺了三下脚,毫不迟疑地打断他的话:“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王爷要长命百岁的。” “陛下仁德,皇后心善,母后看在你冲喜的份上,料想也会准你归家守寡。”涠洲王见她孩子气,想到他半昏半醒时回他掌心的衣袖,他的脸上出了兴味的笑意:“你难道不想回家吗?” 苏令德一僵,瞪圆着眼睛,良久才气一般地道:“我想。” 涠洲王见她如此坦白,微微挑眉,轻笑:“那就是了。我不想活,你又想回家,那不是天作之合么?” “可既已结发为夫,王爷在的地方不是家吗?”苏令德反问道。 涠洲王讶然地看着她。 她目光澄净,眼底像盛着一勺月——她很认真。 或许是他的惊讶取悦了她,她眨了眨眼,月便如水波轻晃了晃。她的眉山远黛里本藏着坚毅,也藏着疏离,可当她眉眼弯弯地一笑,他就像是在云境的山巅忽地见着了一朵触手可及的野花。这朵花既非弱风扶柳的弱态,也无不与俗同的清高,更谈不上什么雍容华贵。 她只是快活地生长在人世间。 这朵小野花偏还聪颖,锐地察觉出赏花人无言里弥漫的兴致、好奇与包容。她便顺着风,试探地伸出自己的枝叶来:“王爷先让医侍按跷脉,我去换身衣裳,就来守夜。” 涠洲王看着她,眼角微扬。她也歪头看着他,笑容坦磊落。 他说的都没错,但他大病方醒,还能记得给她体面,记得她手腕上的伤。她做不出为了自己回家,就盼着他早赴死的事。 更何况,她至少得撑到父兄下一次出征。那时,只要涠洲王还活着,她还是涠洲王妃,陶家必不敢再功勋,家里才有机会摆陶家的威。 哪怕是刀尖舔血,她希望他活下去,也需要他活下去。 涠洲王忽而一笑,温声问道:“你叫?” “苏令德,‘湛湛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苏令德盈盈一笑,眸如弯月:“家里人都叫我,令令。” “令令……”涠洲王轻念一声,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 这名字念来活泼又轻快,走过他齿之间,却多了一声叹息。他对替他按跷脉的医侍惋惜地道:“多好听的名字,想来是家中掌上明珠。可惜了,要嫁给我这样的人,是不是?” 医侍是聋哑奴,依旧无知无觉地继续按着位。 涠洲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一笑,躺着任由他按。 没过一会儿,苏令德换上了家常的衣裳走近边,一看医侍按的位,她陡然变,立刻伸手攥紧了医侍的手臂:“你按的可不是跷脉。白芨!” 白芨一个箭步冲上来,一个利落的横扫,将医侍直接跪在地上。那医侍双目一闭,竟已自绝身亡。 “护卫——”苏令德刚张口想要叫人,就听见涠洲王轻轻地“嘘”了一声。苏令德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困惑地看向涠洲王。 涠洲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方才刚教过你顺其自然,才换个衣服的功夫,你怎么就忘了呢?” 苏令德看看地上七窍血的医侍,又看看涠洲王,难以置信地颤声道:“王爷,有人要害你啊。” “那倒未必。”涠洲王挥了挥手,站在角落里的侍卫如一道影子浮现在烛火里,悄无声息地把医侍拖了下去。鲜血在地上拖了一条长长的线,涠洲王神不变,继续道:“他或许只是想探探,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半身不遂。” 直到侍卫将地上的鲜血擦净,而门外依旧风平浪静,苏令德终于回过神来,惊愕地道:“你明知道他按的不是跷脉!?” “是啊。”涠洲王靠着引枕,眉眼低垂,声音慵懒:“那又如何呢?” 第4章 夫? “你娘是不是没教过你,什么叫夫…… 苏令德悚然而惊。 她不明白,为什么涠洲王对于“活着”这件事会毫不在意。他近乎是躺着,等着被人害死。她更不明白,涠洲王明明备受恩宠,可只是个没实权的绣花王爷,到底是谁非要取他命? 可那怎么能行呢。 苏令德深深地了好几口气,仍旧朝涠洲王走去:“那我来。” 涠洲王眉眼微挑,一双丹凤眼终于透出点兴味来:“你违逆我的心意,就不怕我恼了你?” “怕的。”苏令德神郑重。 涠洲王微怔,好笑地看着她:“你既然怕,那还把手指悬在我的申脉上干什么?” “因为我思来想去,旁的医侍都不如我自己来得安心,我是一定不会害王爷的。”苏令德掷地有声地指天发誓,又悄悄地打量涠洲王的神,发觉他毫无不快,心头稍松。 涠洲王的视线从她莹白的手指,落到她的脸上。他将她眸中的慧黠尽收眼底,不由噗嗤一笑:“你就没想过不按了?” “相太医说,你需要早晚按一次跷脉。”苏令德认真地道:“要谨遵医嘱呀。” 涠洲王只好温声提醒她:“可你忘了,我不想活啊。” “那你为什么要醒过来呢?”苏令德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如果你不想活着,你为什么会醒过来呢?” 生机难得,求生者方得生机。 涠洲王眸微深,片刻后才轻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给我冲喜吗?” 苏令德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索照着他的申脉按了下去:“你说得对,我能给你带来大福气,所以听我的准没错。” 涠洲王不知道这个执拗的小娘子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他看着苏令德落在自己脚上的手,颇有几分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你这小娘子,怎么这么不见外呢?” 苏令德谨慎地按着位,头也没抬:“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涠洲王一愣,似笑非笑地道:“一家人?” “我们是夫呀。”苏令德点头应着,伸手去掀他的上衣。 涠洲王连忙伸手去挡了,只是,他刚要说话,却见她困惑地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地向他解释:“隔着衣服,我按不准你上的居髎。” 涠洲王被她正直的语气震住了,倒显得他是个无理取闹的浪子。他无奈地扶额:“你娘是不是没教过你,什么叫夫?” “没有,我娘在我刚出生那年就过世了。”苏令德语调寻常,没有寻常小娘子顾影自怜的悲伤,以至于涠洲王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声“抱歉”。 也就在他迟疑之时,被她寻到了空隙,开衣服,用力按在了他的居髎上。 “嘶——”涠洲王疼得倒了一口冷气,无奈地道:“你的手劲怎么这么大。” 苏令德抬起头来,莞尔一笑:“我知道什么是夫。”她的笑容里有几分狡黠:“但如今这局面,也没关系,不是吗?” 反正他打不过她。 涠洲王一噎。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