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徐千屿想到当年去妖域的战船上,尹湘君和洛水元君供给弟子们的点心中就含有这样的虫卵,只没有这么大。沈溯微说,这是用来控制心神、防止弟子反叛用的蛊虫。 徐千屿嫌弃地将虫卵拿远了些,出细细的夺魂鞭,掌心蜷成宝瓶,上面生出三簇不同的火焰,将虫卵丢进火中。 无真道:“先别烧……” 他发觉自己误解了徐千屿。她并未打算将其销毁,含着虫卵的丹药投入火中,也未曾像粟米花一般爆开,而是被三簇火焰托起来,在空中如蒸腾的珠滚动。 火光滋滋加热,银的虫卵缓缓涨大,变得透明,内里钻出一只银带犄角的虫,绕着虫卵爬了一周,很快地在温暖中滋生两翼,上下拍动翅膀。 它的两片翅膀抖展开,柔软而瑰丽,萦绕着紫的光辉,如灯下的美人华裳。 整个过程如凡间皮影戏一般优美,除却蝴蝶翅上一对突兀的轮廓,倏尔“睁开”,是一对圆溜溜的眼睛样的图案,如兽眼一眨一眨,视之令人心内发,又无端到困倦。 无真道:“……幻梦蝶。” “是什么?”徐千屿晃了晃脑袋,试图消去这种影响。 “这个幻境,是幻梦境。”无真拽下帐遮蔽烛光,在帐下现出身形,蝴蝶翩然飞至少年指尖,“幻梦蝶是开启此境的标志,可以引人发梦,构建梦境。” 徐千屿看见蝴蝶,便无端联想到洛水元君,还想起洛水的曾经入过她的梦。她说:“我有入梦的神通。”不由悚然:当时她看见的蝴蝶,便是幻梦蝶。 幻梦蝶出现,标志着洛水正在入侵她的梦。 “这是修士的法器,还是神通?” 无真道:“是境,也是神通。幻梦蝶本是虚物,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有人的境是无数只幻梦蝶,可以使境外化。” 徐千屿倒一口气:“怎么会有这种境?” 倘若此人以幻梦蝶为境,便有了随意在他人梦境中穿梭的能力,他人的梦境中的场景,便都成了他的随身空间;能将境外化,便意味着能将他人困在梦境中。这种能力说是逆天也不为过。 无真道:“你说此人修为低于半步化神,却有九境以上的构建幻境能力,四大仙宗之内很难找出符合这样条件的人。倘若她生来带着这样的境,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无真一松手,幻梦蝶便飞至徐千屿肩上,大约因为她孵化了它,便将她当成了主人。徐千屿忍了半晌,伸出指头,“砰”地将它弹出三尺外。 她想不明白,她跟洛水无冤无仇,为何她此前无端对她示好,现在又到她家里来造幻境。 “她给水微微虫卵是为什么?” 无真捻诀掐算,没有立刻回答。 徐千屿再度将朝她飞过来的幻梦蝶拍开,属于她的那只喙凤蝶一跃而起,狠狠地将幻梦蝶撞出很远。两只蝴蝶扭打在一起。徐千屿干脆将它们都收进芥子金珠内:“师父,你说我们在的幻境是梦境。那我将这个做梦的人打醒,是不是就能出来了。” 无真的黑而沉的双眸望向她,似乎很意外她的破题思路:“应该没有这么简单……你得先确定,我们到底在谁的梦境。” 他双手结印,绘制一道醒神灵符,进皓土三角瓶内,盖好给徐千屿:“东西丢了,她会起疑。从哪拿的,放回哪里去。” * 徐千屿轻而易举地便将瓶子放回妆奁内,没有惊动他人。水微微在屏风后试新裙,一点也没有发现。 她退出去时,正赶上厨房的丫鬟端着银盘酒盏进入水微微的阁子,“小姐,这是今晚待客的桂酒,您尝尝合不合意。” 徐千屿躲在帘后听着。 水微微散漫地应着,却端着酒盏进入内室,一面避开他人,一面从妆匣中摸出那只皓土三角瓶,顾不上检查内里之物,慌张地将其倒入酒壶中,随后立刻还给丫鬟。 她面上泛起大片红晕,不知是羞涩还是紧张:“很是清甜。记得晚上要给仙君这壶酒,佐以酸梅、蟹钳。” 徐千屿心想,水微微拿那个瓶子,居然是给酒下料。她知道那瓶里装的是虫卵吗?倘若她与无真不偷梁换柱,那什么“仙君”便要被人入梦了。 水微微继续换衣裙,但变得浮躁许多,连衣带也系不上了:“梅子也不知哪里去了。张妈妈,你来帮我穿衣裳。” 一个眉眼秀气的妇人应一声,慌忙跑来帮忙。 “张妈妈,听闻你的侄儿进了四大仙门。仙宗的生活,比凡间好多了吧?”一边更衣,水微微一边发问。 “据说仙门山水灵田无数,里面的人个个钟灵毓秀,而且寿元都很长。” 水微微的语气中掩不住憧憬:“这人间富贵我已经享得差不多了,若是有幸能去仙宗生活便更好了。倒时将爹爹接过去,延年益寿,也不至三天两头受魔物侵扰。” 徐千屿的目光定在张妈妈的脸上。 等张妈妈离开阁子,徐千屿便跟着她往外走,闭着眼从后面一剑斩断了她的脖子。这是她儿时的母,即便明知魔气捏造的,她下手时,心中也抖了一下。 张妈妈倒下时,耳边传来一声颤抖的断喝:“住手!” 随后徐千屿觉自己的手腕被人用力攥住,被扯得转过身。面前是面涨红的观娘。 观娘扫了一眼地上的张妈妈,又看向徐千屿。她从来没有用这种忌惮、厌恶又恐惧的目光瞪着她。观娘的眼眶微红,语气抑着愤怒,“那我看见了,梅子也是你杀的。仙君,我晓得你本领通天。可这都是我水府中人,是我的家人,你不能,你不能……” 她知道凡人对修士如同蝼蚁一般,若是对方恼怒起来,自己定然讨不得好。但她面对这个少女时,总是无法抑制腔内动的情绪。 徐千屿的手被捏得很痛,她没有说话,望着观娘,剑尖儿一挑,自张妈妈的衣襟下滑出一张巾,再一抖,袖中掉出一只拨浪鼓。 观娘以袖掩口,直直地看向这些东西,在她眼中,很是陌生。 徐千屿望着观娘,平静道:“你看到了吗?她是娘。” “小姐身边,只有未婚的丫鬟贴身服侍,若是有孩子,便会被派去做别的活计。”徐千屿道,“观娘,我问你,这时节,府上有新生婴孩吗?” “……没有。” “那么,小姐怀孕了?” “自然没有。”观娘忙掩她的口,“小姐未成婚。” 徐千屿道:“既然都没有,为何会有娘张妈妈呢?” 观娘一时怔在原地。 是了,她身为府上的丫鬟总管,无法为什么她手下管理的清一的小丫鬟中,会莫名混进一个正在哺的娘,服侍着未婚的小姐。 但张妈妈,她确实认识。她记得不久前她们还说过话呢。 她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她和母一起抱着襁褓里的小婴儿,摇着摇篮说笑。张妈妈也帮着伺候着疯癫的小姐……小姐不喜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的额头上有一个朱砂印。还有梅子……她确实在水微微生产那天便因护主死去了。 徐千屿剑下的“张妈妈”化为黑雾,逸散在空中。 观娘望着飘散上天的黑雾,慢慢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徐千屿,似有很多犹疑和难以置信,眼眶慢慢地红了。她的嘴翕动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徐千屿攥住她的手。 在梦中发觉不合常理的时候,梦就该醒了。 可是她环顾四周,场景没有发生变化。 看起来他们并不在观娘的梦中。但观娘醒了是件好事,四周的魔气又淡下一分。 观娘以一双多情的眼深深地望着她,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也意识到处境的危险,伶俐道:“仙君,你怎么来了?家里可是遭遇什么事情?我有什么能帮你做的?” 徐千屿道:“不是很严重,只要你们都清醒便都能解决。我想去看老爷。” 观娘道,“老爷此时患了风寒,在阁子内休养。他不一定醒来,但我可以带你去见。” 徐千屿应一声:“对了,你还能记得起来,此时东厢房住的修士是谁吗?” “东厢房是……是……”观娘陡然看向她,“蓬莱的徐仙君,带着他的小女儿。” 徐千屿怔然。 这竟然是她的便宜爹娘,相遇的那场夜宴。 第159章 幻梦蝶(三) 观娘将徐千屿悄悄引至后堂, 无奈道:“我试图把老爷醒,可是他半睡半醒,脑袋还是不大清楚。也只能如此了。” 徐千屿道:“无妨, 等我们破了局, 自当清醒。叫我看他一眼就好。” 观娘扬声朝里面道:“老爷, 客人来跟你说话了。” 徐千屿隔着门帘和屏风,她看到外祖父一双摊开的脚底板,身上盖着薄衾,与从前午睡时的情形一样, 一种陈旧之似温水过心头。她忽而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小孩子,四面怯,忸怩地整理起衣衫来, 生怕自己衣襟不整。 观娘鼓励地冲她点点头, 徐千屿才走近些:“您睡得好吗?” 水如山披衣而起, 在昏昧中看了她的影子许久, 指了指额头道:“承蒙仙君关照,容在下失礼。我方才隐约做了个极真的梦, 梦到若干年后,我有一个孙女儿,和您生得很像,额头有个红点儿, 也喜穿红。” 他说着自觉惊奇, 自顾自笑了起来, “不过她还小, 个头没您这么高。若是能长成您这样, 她该很高兴了。” 徐千屿的眼睛在夜中闪光, 许久, 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嗯”来。 水如山风寒当中,咳个不停,观娘进去给他拍背。外面的家丁传话开宴,喊声次第传到耳边。徐千屿给观娘使了眼,道:“老爷保重,我得先走了。” “仙君。”水如山又从身后叫她。 “嗯?”徐千屿回过身,裙摆动,金橘剑气照着身后斜负着的木剑,她身量纤细,木剑却古朴宽大。 “这剑很沉吧?”水如山点了点她,笑道,“你太瘦了,努力加餐饭。” 徐千屿抿着,艰涩地一笑,等翻过屋脊,才悄然抬手抹去落下来的眼泪。等拍拍裙摆,轻盈落下时,她又恢复了神气,放下帷帽,倨傲地穿过丝竹回响的院落。 师兄情况莫测。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院内被照得亮如白昼。几条细绳穿院落而过,上面挂各式灯笼,有长灯,玉兔抱月的圆灯,嫦娥奔月的走马灯,侧面更有一座灯墙。橘黄的灯影晃动在荷花池中,如朵朵金花。水榭上,乐人凑演琵琶芦笙的声音隔水漂来。 每年中秋夜宴,府中都要大办。今年水如山抱病,宴席由水家的小姐水微微办。水微微极其上心,特意将宴席摆在院中,令大家能赏景赏月。宾客陆续上座,都为水家内部的假山池水和灯称赞不已。 不住地有丫鬟们穿梭在桌间上菜。徐千屿收敛威,被引至八仙桌前坐下。桌上已摆各珍馐,不一会儿身旁坐了人,她拿眼一瞥,这桌净是些鱼龙混杂的神婆、道士一。 水微微将她和招摇撞骗的神分成了一类。 但是过了一会儿,东厢房门打开,徐冰来牵着徐芊芊出来,却坐在了正对水榭的主桌,这便显出水微微的偏心了。 这二人一出来,宾客中爆发出惊仰慕之声。徐冰来一身白衣,白发如月华垂在脚后跟,额心印着金剑印,细长的眉目恹恹;他牵着的女童身着白留仙裙,小脸雪白,眼眸漆黑。这两人都十分苍白,但却如玉人一般超凡俗。 徐冰来待要落座,忽而凌厉地扫向徐千屿这边,那一桌隔得太远,看不真切。他也没想到,客人中有如此高修为的修士。此人会是设局之人吗? 徐千屿无心去看徐冰来,一手抓着帷帽,自顾自夹着盘里的花生。她心里在盘算另一件事:观娘醒了,外祖父也想起了现实,但幻境却固若金汤,没有分毫变化,说明这不是观娘或外祖父的梦。 幻境中的水家清晰真实,既出现丫鬟梅子,甚至有她的娘张妈妈这般细节,做梦的人除了观娘和外祖父,最大可能便是水微微了。 徐千屿将一枚铜钱在指间转了转,向桌上一抛。 她与花青伞学得简单的占卜,必要时候,可以向天问一褂。只需要天道回答是或否就可以了。她想证明自己的猜测,孰料铜钱落下,却是毫无波澜地在砸在桌上。徐千屿不信,一连试了几次,都没能通玄。 耳边传来一声哼笑,是同桌的神婆发出的,她身边带着一个拘谨的女徒弟,对徐千屿道:“小姑娘,天道钟似人非人之物。你从前是这样的人,现在可不是了,还妄想能得天道帮助?” 徐千屿将心中微,没想到她如今魂魄齐全,却失去了问天的能力。但她好不容易习得如何人,要她回到以前的样子,她才不乐意呢。徐千屿冷笑一声,收了铜钱:“谁稀罕它的偏了。”神婆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耳边的喧嚣却并未消停。 芥子金珠内,两只蝴蝶扭打不停。喙凤蝶在成为她的首饰之前,本是土妖的妖丹,外表丽而内心残暴,扬起翅膀便将幻梦蝶拍到了墙壁上,洒落金粉。幻梦蝶也不甘示弱,扑过来想用翅膀将喙凤蝶卷起。芥子金珠不住晃动,发出砰砰的声音。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