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屿嘴角一翘,提起裙子跑下楼,小心翼翼地推开集雅阁的门,探进脑袋。 徐千屿先看到郭恒的背影,他极高,道袍雪白,尘埃不染。他立在一道翡翠珠帘前,目视前方,帘后是歇息用的小塌,现下榻上也没人。 徐千屿一进去便知他为什么单立在门口。 此处虽看不见,但能清晰闻其声。郭义和黎雪香就在室内,窸窣低语,板摇曳,很是剧烈。 屋内焚香极重,水百合沾染衣襟。她一走到身边,带过风动,沈溯微便知到,轻轻侧头。 便看到徐千屿两个双髻晃来晃去,她不大专心,还在低头研究手里的胭脂。 内室浅淡的魔气飘出,忽而人声亢奋,娇呼连连。那水百合仿佛沾染了其他的味道,香得芜杂沉重。 徐千屿叫此一惊,无所适从,倏忽仰头看师兄。 因观娘在水如山授意下,收掉了所有相关的话本,徐千屿自小从未任何接触男女之事,没有什么别观。那些纨绔朋友去了馆,她亦从不跟着去。 此番算起来,这是她头一次进馆。 方才在走廊上闻娇笑声喝酒声,都是影影绰绰,未曾这样清晰。 徐千屿这么一瞧,恰能看到师兄如玉的下颌,他一动未动,面上却极为淡静,甚至有些漠然。她也忙将目光收回去。 都是修士了,她也该专业一些,盯着魔气。 沈溯微确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室内动静。 他出身北商,那是凡人王朝的末期,昏君佞臣,酒池林、秽闱之事他见得多了。于他来说,大都是恶憎难消。他双目清明,直窥破红粉业障。 然只是一瞬,他猛然察觉不对,旁边的人安静得有些异常。 便低眼一瞧。 徐千屿有些蔫萎地看着前方,睫不住地眨动,犹然镇定,但从面颊红至耳稍。 此事原本无碍,偏生看见她脸红,沈溯微赫然觉心里有什么塌陷一瞬。又道不好,她年纪太小,道心不坚,他竟没考虑周到。 徐千屿眼前突然一白。她眼睛瞪大,忽然便看不见也听不着了,寂然一片。 沈溯微将她视、听两都封住了。 他目视前方,右手握住徐千屿手腕,轻轻一拨珠帘,走进内室。 魔气越来越浓郁,蛊虫、蛊母现世,正当诛杀。但将她一人丢下,恐怕她不安。 忽然失去视听,徐千屿不仅不安,且慌异常,觉师兄抓住她手腕,她便如溺水之人一般挣扎,一通抓,非要握住他的手。 沈溯微觉察到了,一面向内室走,一面反握住她。 数步之内,他便学着徐千屿当扣住他一样,腾挪五指,扣住她。这种握法握得更紧,更能将她安抚。 徐千屿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 她虽确实听不到了,但方才内室的声响,不知为何还在耳边嗡嗡幻响。 她觉冰凉的珠帘从滚烫的脸颊上滚过去,随后她觉师兄冰凉的手先是握住她,随后冰凉的手指竟一点一点从她指侵入进去,同她十指相扣。 她面前一片纯白,脚下有些相互打绊,几乎是被师兄拖了进去,站定了,只觉室内的水百合香得迫人,香得令人呼困难。 沈溯微手上冰锥带剑风,“嗤”地穿过两片红罗帐,一剑贯穿蛊虫、蛊母! 那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冻结一对相拥的冰雕。红罗帐也叫冰锥扯下,恰恰好覆盖在冰雕身上。 这样二人即便醒来,也不至于无所遮掩;即便是有人乍进阁子看见,也不至于失却体面。 很符合沈溯微一贯形式的风格,细致,周全,毫厘不差。 沈溯微审视了片刻,方垂眼看徐千屿。 徐千屿立在原地,五乍剩三,便使得嵌入她手指的他人气息格外明显。 真的是师兄吗?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没有和她有这么亲近的接触。她一时间竟不敢动。 沈溯微原本想等她脸上红退下去一点再带她出门,但盯着她半天,她面颊热气一直不散,他还锐地觉到,她手指略微一动,手心又渗出些冷汗。 倒叫他也莫名紧张起来。 徐千屿挣扎许久,终于稳下神,觉到刮过面颊的剑风停了,而且已停了许久,脚尖一动,踩到滚落地上的一笔,将其一踢,不悦道:“你杀完没有?” 沈溯微将她松开,向后一闪,被徐千屿踢起来的笔,还是在他雪白的道袍上斜画下一笔痕迹:“……” 徐千屿五恢复,也不敢看上人,目不斜视,快步走了出去。 沈溯微瞧她背影狈,特意等了一会儿,方才出门。 徐千屿已捉住老鸨的衣服,拽到了包厢:“黎雪香暂不能再接客了,她养蛊母,会害人,我们要查她。” “哎呦,这可不行哪,我们开门也是要做生意的。”老鸨苦不堪言,她管黎雪香养什么呢,就算是养小鬼,只要能挣钱,跟她又有什么干系。 徐千屿:“那让我兄长,包她一个月……” 还未说完,便被跟过来的郭恒冷然打断:“道门中人,不狎。” 徐千屿顿了顿:”那我包……“ “郭义包她一个月。”沈溯微又打断她,先递过两锭金道,“回头去郭府领银钱。” 二人都很意。老鸨也算笑逐言开,收了金子:“没问题。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她就是。” 且说集雅阁内,冰锥化去,郭义清醒过来,见眼下情形,面懊悔,急忙坐起来穿衣:“不好。我为何又……” 黎雪香却是悠悠的,不紧不慢地将那红罗帐裹在身上:“怎么了郭郎,你又不认了?” 她眼细长,微上挑,是一双勾魂夺魄的狐狸眼,樱桃,虽有二十来岁的年纪,却仍肤如凝脂,乌发如云。 郭义道:“我、我才娶了明棠,怎么能这般欺负她?我得赶紧回去解释一下。” 遑论赵明棠在轿中还救了他命。 他穿好靴子,左右顾盼,竟然不敢从正门走,直接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那窗外有颗老槐树,他坐在了树枝上,刚准备抱树下滑,忽然出惊恐神,背后一团黑雾,将他整个人笼罩、没。 黎雪香冷冷看着郭义离去,嗤地一笑,慵懒地梳梳头发,慢慢穿上锦衣绫罗。 一开门,便是一男一女在门口等她。 那少女娇小,面容有股蛮丽之气,一身红裙;身旁男人却是分外出众,见他衣袍如云,面容俊美却不舍一笑,眸光清淡,周身冷意。 黎雪香目光在郭恒脸上走了一圈:“我只跟他谈。” “你想得美。”徐千屿瞪她道,“要么跟我们一起,要么只跟我谈。” 第70章 胭脂蛊(六) “没谁支使我, 就是我自己干的。” 断成两截的蛊母摆在桌上。这蛊母比蛊虫个头短胖一些,通身浸足了殷红的胭脂,触足还翘着, 死不瞑目。 黎雪香欣赏着自己柔若无骨的手, 拒不肯代胭脂蛊的来历。 沈溯微问:“你从哪里得来的蛊母?” “我生于苗疆, 从小养着的不行么。”黎雪香掩口咳嗽几声,面破碎,看来那蛊母离体,也令她元气大损, “杀你们也杀了,现在还要如何?” 沈溯微道:“蛊虫祸人。” 徐千屿在黎雪香的闺房转了一圈。前悬挂红罗帐,窗前是遮光的紫纱帘。光线昏昧, 倒没有魔气。 魔气只在蛊母勾住蛊虫的一瞬出现, 蛊母死了便没了, 黎雪香只是凡人。 倒是那柜子上, 有座小香炉,里面还着两截烧成灰的线香。但香炉背后既无观音也无佛像, 随便摆着一张白瓷浅盘,盘里装了些水。 徐千屿心中一动,回头见黎雪香没留意她举动,将一个小铜锣状的物什, 一掰两份, 成两面一模一样的小镜子, 将其中一面, 斜靠在妆台的大镜子前。 妆台上七八糟全是些雪花脂、梳头水、胭脂, 多了面小小的镜子, 并不引人瞩目。 “也不看看祸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来此地的男人,不是酒囊饭袋就是中饿鬼。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可惜。” 黎雪香勾,细长眼中一闪,抛出钩子般,“道爷,像你就不用害怕呀。祸不到你身上。” 见沈溯微睫都未动一下,她又伸出丹蔻十指摸向桌上放着的木剑:“你们道士身上仗剑,木头剑,可砍得动人吗?” 还未碰到,沈溯微动作极快,将剑收回箭囊:“此剑斩杀祟,锋利无匹。” 黎雪香手悬在半空,反娇声一笑:“怀疑我是祟,那你就把我斩了呀。” “我现在就把你斩了。”身后娇喝传来,黎雪香面一凝。 徐千屿用鞭套着她的脖子,蛮横道:“你方才说得很不对。你不仅祸及那些男人,你还祸及了隔壁的孪生姐妹,中蛊之人还要祸及旁人的子。说得你自己很侠义似的。” 黎雪香怕伤及自己娇肌肤,两手握鞭,狈地仰着头,眼却看向沈溯微,目责怪,那意思是说:她这样待人,你岂能袖手旁观? 看着是个端方君子,怎不怜香惜玉,容得下这般夜叉,行事毒辣! 然而沈溯微瞧了徐千屿一眼,见她也没有用力,并未出言指责,反看向黎雪香,他眸如玉石,清透至极,问道:“你待她和待我,态度为何截然不同?” 黎雪香惊讶道:“什么?” “我一介道门中人,断不可能救你于苦海。”沈溯微淡道,“郭义包下你一个月,她是郭义子,你的命运掌握在她手中。何不讨好她,却讨好我。” 这道理黎雪香自然明白,不过是看着赵明棠年轻好拿捏,没把她放在眼中;又见郭恒则是个年轻君子,有机可乘,才如此行事。 但眼前男人两片薄一碰,竟是凉薄无情,叫他如此直白地戳穿心思,不由大损颜面,黎雪香恼羞成怒道:“因为我就是下啊。” “你们二位在泥淖之外,哪知我们这等腌臜人的苦处。”她冷冷道,“我虽是头牌,但今年已二十有八,自几年前起生意滑落,门前冷清。这地方唯利是图,绝不是做慈善的,若不想些法子巩固生意,再过上几年,我恐怕被弃之若敝履,哦,恐怕连敝履都不如。”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她道,“若是寻常活计,手艺进,总是越做越好;若是有家有口,紧紧牙关,相依相偎,也能度过。可在这地方,唯有以侍人,这是努力不来的。我在怜香坊中红了十年,仍旧很美,有什么用——被人看腻了,你说我怎么办呢。” 黎雪香摸了摸脖子,心情有些复杂。 一是赵明棠虽泼辣却很单纯,几句软话,便使她同情,把鞭子放下。二是,虽是故意讨人怜惜,却触及几分真实心酸,叫人狈。 “你说我不讨好她。”黎雪香转向徐千屿,眼波盈盈地瞧着她,“难道我讨好你有用么。我还没去你家,夫人都追到这里喊打喊杀。就你这般心,还能容我做个小不成?” “我倒是可以给你赎身,但我说了不算。”徐千屿道,“做不做小,那得郭义点头才行。” 黎雪香面一凝:“你不他。” 她锐地发现蛛丝马迹:“不然你怎能容忍旁人登堂入室,你这反应,倒还不如……” 她不由瞟向一旁的郭恒。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