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微便道:“把手给我。” 徐千屿不知所以,握住了王夫人伸出的手。那只手微凉,将她一牵,仿若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水沿着掌心,缓缓地动至四肢百骸,周身说不出的顺意。 随即王夫人旋身,拉着她回了闺房内,到了案前,他单手铺开纸,又取一笔,在和离书上利落地签了名。 “干什么?”徐千屿惊讶。 王夫人边签边平和道:“你放心,我与他已恩断义绝。只是尚有些东西落在家里,此去拿回。” 说完这句话,纸上墨迹恰好干透。王夫人将其一折,递给徐千屿。半晌,柔和地问:“你还去吗?” 徐千屿拿着和离书愣愣地看着她。 她不明白王夫人怎么就突然间拨云见开了窍,利落地签下了和离书。何况自己的和离书,给她干嘛?好像是为了叫她意才签的一样。关她何事? 但咂摸一下,忽而明白过来: 王夫人刚刚是在安抚她。 如此行事,便是与小儿讨价还价,盼她开心了,意了,就不要跟去了。 可惜了王夫人不了解小姐脾。 水府上下的丫鬟都知道,徐千屿最恨别人把她当小孩子哄,当下她便沉了脸:“凭什么不去?这水府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想跟去,你就得带着我,你若是撇下我,滚出这府门,就别再进来了。” “……那走吧。”沈溯微叫她噎住,不再她纠,转身便走。 只是走了两步,徐千屿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他袖子,随即一只手探进来,似乎在摸索着他的手。 刚才帮她调息,想必她得了些趣味,一松开,便又躁起来了。沈溯微眼睫一动,没做声,一把反握住她的手。 徐千屿见素来温柔的王夫人忽而撇下她,焦躁气恼,但王夫人默然将她牵住,她又安定踏实下来,便任她拉着走了。说来也奇,一路上竟畅通无阻,都没遇到一个人盘问一句。 二人出门不久,小冬从阁子里追出来。 自上次做噩梦以后,她总是睡不踏实,半夜要醒来一回,悄悄掀开帘子看小姐还在不在。 今小姐又不见了。她打开角门时,看见远处有两个影子。又去东厢房敲开门问了问,确认小姐应当是和王夫人一起走了。 虽说小姐有伴,可大半夜的,两个柔弱女子,到底叫人担心。小冬拿不准主意,便叫松柏起来。 松柏一听小姐是和王夫人一起往东边走了,一面穿衣一面道:“坏了,恐怕是回王长史府上了。” “王长史府上?” “那王长史,不是个好人。”松柏说,“他家还有好多凶巴巴的家丁。” 小冬登时花容失:“那怎么办,小姐没带人,万一在那处吃亏。” “我去叫观娘。”松柏蹬上鞋子就要走。 “别,小姐虽胆大但不冒失,万一是同那边说好的,不想惊动观娘和老爷才半夜而行。明天就是小姐生辰了,大喜的子,别闹她不愉快。” “那你说呢?” 小冬提起灯笼,澄黄的光照在她决断的脸上。上次小姐说什么都不让她出门,硬把她一人留下,叫她难过了许久。她哪有那么胆小? “你跟我说王长史府在哪,我们悄悄跟上,再拿一束炮,和院里人商量个暗号。倘若没事,我们顺便将小姐接回来,也不惊动他人;倘若是有事,便点一簇‘天星’,叫人增援。” 松柏一听,也觉得有理:“走,我和你一道。” * 徐千屿随着王夫人长驱直入王长史府,仍然无人阻拦,不由得诧异。但方才路上,王夫人和她约法三章,叫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多话,最好是不说话。 徐千屿也知道,自己开口,可能会将事情搅闹得不可收拾,看在王夫人恳求的份上,不情愿地闭了嘴。 二人走进一个很暗的阁子,桌案上只有一盏微弱的烛,那光甚至没有窗户透出的月光亮。桌案上整齐地摆有书卷,纸张,砚台,又悬一排笔,披着幽暗的月。大约是书房。 王夫人松开她,仰头查看门窗,柜子。视线扫过一遍后,坐在了案前。 徐千屿无聊,看见书桌上摆着几个敞开的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东西。便拿出来瞧,里面装的竟然是崭新的绣花鞋垫。那针脚密密匝匝,绣工细致美,每一朵花都好看,徐千屿一片一片翻看,竟然绣了十二月令花。 另一个盒子里也是绣品,各式各样的手工制的抹额,摸起来柔软又舒服。 徐千屿不问:“这都是你绣的?” 难以想象,那双清冷无情的眼睛,也能在灯下复一补着这样的针脚。 王夫人垂眸瞥了一眼千屿手上绣品,却没有作声,似是默认。 “你怎么回来了?” 背后忽传来人声。徐千屿一惊,回头,竟是王端站在书房门口。 月光照着他病气苍白的面孔,显得他眼眶更红,他惊讶地望向王夫人,神有些焦躁。 “妾有东西……” “什么东西?取了便快走吧。”王端急促地打断,他站在门口,口起伏,俨然是用力忍耐着咳嗽。 王夫人却没有起身:“你我夫一场,缘何如此提防。” “我们已经……咳咳……和离了,算得什么夫。”王端手抚口,随着剧烈的咳嗽,他额角那蜘蛛网样的青筋越发明晰,似能看到青紫的血管一鼓一鼓地跳动,仿佛要挣皮肤而出,“再不出去,我便……报官了,告你一个私闯官邸,入室盗窃。” 王夫人站了起来,竟笑道:“好,那你去啊。” 徐千屿让她反手一拉,便按坐在椅上。 她一步步朝王端走去,幽柔之气数步内便被莫名的清寒取代,如身携料峭西风,气势忽而变得人至极。 王端眼睁睁看她靠近,于口中挣出一声虚弱的低:“月,走吧。” 王夫人走到面前,将他当轻轻一推,竟推得他踉跄后退几步。王夫人道:“夫间事,不当小儿面说,我们去外面。” 说罢,回眸看了徐千屿一眼。徐千屿忽觉这屋子瑟然生寒,两肩似有一对掌一而下,将她按在椅上,动弹不得。 王端第二只脚马上要退出门槛。 变故在此时陡然发生。 一个提着灯的人影从后面跑来,那澄黄的灯笼光忽而照亮了王端半张惨白的脸。 王端像畏光一般,眼睛忽而瞪大,而瞳子霎时缩小。随后那蜘蛛网一般的青筋毫无征兆地挣开皮肤,于王端惨白的面孔侧边,血淋淋剥离出了另一颗“头”:这脑袋没有五官,黑黝黝的黑气暴涨,野兽般暴怒地张开大口,反身一口便将来人吃入腹! 同时,“王夫人”袖中金剑迸而出,一分为三:一把钉入王端口,一把钉入腹部,将其狠钉在墙上;另有一把“噗嗤”一声将那黑气构成的脑袋从颈上贯穿。魔物不及咀嚼,受力张嘴,“哇”一下,又将人囫囵个儿地吐了出来。 松柏跑近了,瞧见地上的人,来不及点上“天星”便腿一软跪倒在地: “小冬……” 那颗魔物脑袋息半晌,没了声息,半晌,如小冬的灯笼,咕噜噜滚落在地。 第20章 生辰(十五) 徐千屿眼见这惊骇画面, 又听得松柏的声音喊“小冬”,简直难以置信,心里一沉, 一使劲, 竟破开那股威从椅上站起来, 想亲眼去瞧瞧地上那个人。 沈溯微将芥子金珠一抛,松柏和地上的小冬一并消失,金光又如一道波澜横来,将千屿一把拦至案后。 但在那金珠打开的瞬间, 有一道金光逃窜而出,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白衣的女子,那女人鬓发汗, 风尘仆仆, 哭着叩头, 口中哀求道:“求仙君放过他。” “求求您饶他一命吧, 仙君,求求您了……” 沈溯微见跪在地上的是真正的王夫人杜月, 也有些意外。 这芥子金珠内部空间像是一座密闭的阁子,难辨时间逝,若非时时刻刻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又有强大的念力和决心, 怎会在空间打开的一瞬, 抓住机会闯出芥子金珠。 三道金光剑影“嗤”地拔出, 王端的身子缓缓滑坐在地上。剑影游鱼一般首尾相接, 旋转着凝化为一把金光转的虚影, 握于沈溯微手中。 “我不能放。”沈溯微垂眼看着与黑气绕在一起的王端, 平静道, “他入魇了。” 既是凡人,便难免在某一场景下有嗔、怒、妒、恨、恶,这些情绪散于空中,与灵气相结合,滚雪球一般渐具形态,便成为魔。 魔四处游,没有思维,仅有恶念,食生灵。 这是向外剥离了人的魔。 另有一种,植于人身,光影随行。越是内敛自省、不形于的人,越容易向内滋生心魔,称为“入魇”。 因魇就是人,人就是魇,二者同一具身体,混沌难辨,入魇之人,无法用任何法器探知,只能凭经验判断。 十几前沈溯微在白寺隔帘听得僧人转述王夫人祈福之语,仅有些怀疑;看见王端惨白的面孔,便有五分猜疑; 待化身为王夫人,在书房布下法阵,近身将他怒,见他皮肤之下,隐有魔形涌动,便已有九分确定。 王端并非忽然生病,而是从那时起入魇了。 “入魇之人,难抗魔。他白正常行走,晚上便不能自控。我来之前,南陵大魔噬妇孺,有他的一份。后他会全然魔化,世上没有王端,只剩它了。” 这魔物狡猾,它益壮大,将王端的身体血脉食得气息奄奄,却不壳而出,而是留下它当做掩体,一旦城中有修士扫,便缩于内,借着王长史的身份骗过徐见素。 而王端到底是有点文人骨气,竟与之相抗数十之久,仍顽强地保留了一丝神智。 王夫人趴在地上,泪珠连缀而下,不住啜泣。 她总算明白为何王端自生病以来,便情大变,时而脾气暴躁,时而怪气,处处刁难她,不叫她近身侍疾。 那魔物控制着他,他无法说出真相,只得恶语相向,想方设法,要将子送离身边,以免被他所伤。 那道素白的身影默了片刻,又拼命地叩起头来。 王端看着她,不忍道:“月,算了吧。” 他二人虽是年少夫,但情淡薄。杜月是邻家之女,是母亲为他强娶,她喜他,对他好,对他母亲更孝顺,他也便受了。 这女子柔弱胆怯,长久地同他无话可说,新婚时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如今她却敢强闯芥子金珠,为他求告。也敢在魔怪肆时,深夜上山为他祈福。 他知道她喜他,但是没有想到她的情可以浓烈到这一步。 他素来醉心功名,虽未曾娶妾,但也很少留意子的一言一行,同她相敬如宾,便自以为尽到责任。但他却在清晰地知道自己体内异变,前途尽断、时无多的时候,忍不住开始在书房整宿翻看杜月曾送给他、却被他随手置于一边的东西,仿佛抓住生机: 她绣的鞋垫,抹额,钉的扣子,给尚未存在的小孩子做的小衣。 一针一线,密密斜织。她做的时候,含意,至于料子柔软,针脚细密,他抚摸的时候,也不出一点笑容。 怎么说呢,他在注定要失去她的一段子中,有点喜上她。 如果能有机会的话,大约能重新相识,做一对恩夫。但可惜,时不再来,世无如果。 他这具躯壳早就被挤占殆尽,如同一张空面皮,只剩下这一缕残魂。那魔物葬身之,也是他辞世之时。 沈溯微默然不语,剑尖停于空中。 他们晓得,这是留给他们夫二人最后说话的时间。但是杜月只是啜泣,而王端张口半晌,也只说得出一句:“月,对不住。”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