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辰(八) 徐千屿旋身走到他面前。 这些子,男丫鬟们陪她玩耍倒是有趣,但有一点不好,就是他们都如松柏一般胆小怕事;游戏起来,又仗着她是小姐,事事让她。唯独小乙不让她,而且他力气大,身上又有些功夫,所以她平时喜叫他陪着玩,踢毽子、扳手腕、打弹弓,他也把她伺候得很快乐。 但是喜和他玩儿,不代表喜他。除了他这张虽好看但会让她想起晦气梦的脸之外,徐千屿还觉得他太不听话,就比如刚才那一接一抛,让她觉到威胁。 其实她以前也不怕,但是自打做了那个梦,雨夜里谢妄真那一剑刺得实在是突如其来,痛彻心扉,让她噩梦惊魂了好几夜,之后对于预料之外、不能掌控的事,便有些抵触了。 何况一山难容二虎,小乙的话问得太霸道,简直是恃宠生娇。徐千屿认为这水家宅子里横行霸道的只能是她。 “我当然可以不要你。”徐千屿莫名其妙道,“我有兴趣便挑了你。没了兴趣便可以换人,谁让我是小姐。你不如想想还有什么花样,能让我觉得好玩。” 说完她便带着松柏走了,徒留那少年站在庭院中。 小乙真是骂也骂不走。 他跟着进闺阁,徐千屿玩累了午睡,他便坐在边打扇。 她也没赶他走,小冬瘦弱力气不足,替她打一会儿扇子就没劲了,要一手肘。但是小乙不累,可以一直扇,而且风速和角度把控得正适宜。 谢妄真边打扇边凝眸瞧她。 徐千屿侧身睡着,身上那股引他的香味被帐子笼得极为浓郁,他若是现在吃了她,其实也可以。 不过那样就没意思了,魔王一向有玩猎物之心。 徐千屿觉得有趣的事,他亦觉得有趣。 他停驻在水家,除了休养生息,便是为了这份游戏人间的有趣。 徐千屿这般高高在上,苍耳球一般抓捏不得,先是挑他出来,又随便地不要了,让他很是记仇。 他便忍不住游神幻想,有朝一让她臣服,让她离不开他,那该是何等快意,为此他可以暂时耐心蛰伏一下。 何况,他顶着这幅皮囊走来走去,应当是极顺利的,因为遇到的人无有不喜他的,唯独眼前的小姐。 她讨厌他。 徐千屿睡着,倒是没了那股跋扈之气,显得致而乖巧。额心一点朱砂,像摊子上卖的那种瓷制的灵童娃娃。 他也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一个凡人,不由得住了扇,好奇地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谁知还未碰到她,徐千屿忽而把脸别开,蹙眉道:“大胆,你的手洗了吗就敢碰我?” “……” 徐千屿眼睛都没睁,却闻到他身上的花香靠近,已经能判断他的举动。 她不排斥男丫鬟用香,只要不是特别熏人的,洁净清香的人她更喜。只是小乙身上的香是桃花香,就让她烦,因为这无端让她想起谢妄真。 但她也不是全然迁怒。她的脸是用盐泥和花瓣水心保养,一天要清洁好几遍,连她自己不浣手都不轻易去碰,何况是别人呢。 小乙沉默片刻,好像起了身。徐千屿听到了一点不疾不徐的哗啦啦的水响。过了一会儿,那少年靠近,一只手虚虚覆盖在她上,拢来一股混杂着青柠味的花香。 “小姐……”小乙柔声唤她,意思好像是叫她用鼻子检查一下。 徐千屿用扇面将他的手隔开,扫到一边。 小乙见她神情不是掺假,竟是真烦了,面凝住。半晌,忍气声地坐好,继续为她打扇。 只是扇了一会儿,他实在没忍住,开口道:“你今爬的那片没有玻璃的墙,是我做的。” “小姐想出门,我有办法带你出去。” 此话如同惊雷,抛出之后,却一片沉寂。 徐千屿背对他睡着,只是片刻之后,她冲他抬了抬手。 小乙立即俯身凑过去,听她的话。 “小乙,”徐千屿说,“你话真多,去把小冬换过来。” “……” 少年似是恼了,起身便走。 不过片刻,又回过头,替她放下帐子,只是捏着帐子的手暗暗收紧,他面上仍是嬉皮笑脸道:“好啊。” 然而这一回头,便隔着帐子见着,徐千屿大约以为他走了,伸手擦了擦嘴,然后将帕子扔到了枕边。 小乙了口气。 半晌,他仍是一笑:“小姐若想去的话,明天晚上,我在院中等你。” 待小乙挟着冷气走出门外,那门边的狐狸五体投地,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尾巴也夹起来,待那少年走远了,才敢抬头,用爪子抹了一把头上汗水,跳到了一边的石头后。 小小一个南陵,怎么这么多尊大佛。 * 小乙径直去了小厨房。 这小厨房是为小姐设的,专做些徐千屿吃的点心、甜品,故而地方不大,平也只有两个厨娘。 小乙进去便同她们见礼,随后挽起袖子帮忙烧火,看锅,这两厨娘都夸赞他手脚勤快,讨人喜。 这批男丫鬟里,就这个少年最会来事,不仅长得可亲可,一有空便来帮忙干活,还姐姐长、姐姐短的喊,不多时便和这两厨娘混了。 故而,她们一得了什么出炉甜点,不叫丫鬟过来,先传个信给小乙,叫他给小姐端去,帮助他讨小姐心。 不过小乙在这里也不仅为此。 其中有一个厨娘,儿子在王长史家里做下人,平素便喜拿一些官家私事炫耀。上一次他拿来应付猎魔人的话,便是从这里习得。他一面静静听,一面飞速地模仿凡人这些规矩措辞,到时学舌给他人,便不破绽。 今得些空闲,这个厨娘果然又跟另个厨娘聊起天。 “你说王夫人这个时候出门,怎么没有人拦一把,现在谁敢出门啊。” “她带的人多呗。听我儿子说,王夫人要坐轿去。抬轿的不得四人,再带上丫鬟、家丁,得有成十人。这魔啊,也就抢那些落单的,见人多了,是不是也怕。” “真够折腾。白寺的头香这么灵验?冒着危险也要去。” “倒也不完全为了头香。听我儿子说,是先前在那里上过香,近几个月怕魔吃人,一直没去还愿,随后王长史就病了。夫人觉得,这是菩萨怪罪下来,这次说什么也要去。” “王夫人倒是痴心。” “是痴心,可惜王长史怕不领她的情。” “为啥?” “听我儿子说,王长史不喜这个夫人。他十七岁上就中了探花,调往长安,少年英才,什么样美人儿不往上扑。可惜他原在南陵,娘给娶了一房,就是王夫人。她本是贫家女,成亲没几王长史便去科考,她留在家侍奉婆母,两人其实没怎么一起过活。” 另一厨娘已经懂得不能再懂,叹道:“那是,一个村丫头,一个探花郎。如今男人发迹了,怕更无话可说……” * 闹鬼事件的后续,是徐千屿白天叫男丫鬟们陪着玩,晚上叫小冬伺候睡觉。 观娘想着反正早晚要放手,又有帮小姐培养贴身侍女之意,便放了手,全权让小姐自己安排。 徐千屿便叫人在她榻之外布置一张小,小冬睡在那里,等夜晚放了帘,她们还可以隔着帘子说话,每每讲到后半夜里。 小冬躺在小上,搜肠刮肚地把她知道的民间轶事讲给小姐听,千屿便也将梦中记得的仙界奇闻给她讲讲,讲得小冬神往不已,只叹自己没福气。 千屿本想说,有什么好没福气,若是再去蓬莱,她可以把小冬带去。但一想她今世反正不去,也就不提了。 这小冬进屋来,似是面有愁容。徐千屿招招手叫她过去,小冬一看,小姐上摆了好几样珍贵饰物,有项圈、璎珞、玉镯子,还有珠花簪子之类,是从箱子里翻出来的,闪亮晃眼。 摇曳的烛火之下,徐千屿道:“你挑一样,我送给你。” “这怎么能行?”小冬惊骇,“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何况……”她苦着脸,低下头羞惭地说,“小姐,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回赠您的了。” “不用回赠。”徐千屿怔了怔,只是起袖子,说,“你看,你已经送了我这个。” 小冬见她把自己的送的红绳貔貅戴在手腕上,顿时惊喜地抬眼看她,眼里也含了泪花,半晌,她忽而急急地跪下,说,“小姐,您要是真的想要赏奴婢,就赏我和我的母亲见一面吧。” “母亲?” “是。”小冬用手背擦了擦跌落的眼泪,“自打几月前进了水家,我和我娘就分开了,我到老爷书房做丫鬟,我娘年纪大些,就分去了绣房。水家这样大,走个对角也要走半天,若是没有口令,我们不能串岗,所以,所以……那之后便一直没见过了。” “今天是我娘的生辰。每年我娘生辰,都是我们全家人一块儿过的。可是今年不行了……” 小冬止住泣,半晌没听见小姐应声,抬头一看徐千屿面沉沉,骇然伏地道:“小姐,奴婢逾矩了,您若不高兴,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我还陪您睡下。” 徐千屿确实有点不高兴。 那不高兴,不妨说是一种失落。她第一失落的是,原来世上,小冬不是只在乎她一个,她心里还有更惦记的人。第二是,就连小冬也有疼她她的母亲。 可是她看着小冬哭,又想,只要她一声令下,便是唯一可以叫小冬高兴起来的人。 “别哭了。”徐千屿解下间系着五丝绦的金箔令牌,“这个给你,你去罢,想去哪里都可以。” 小冬呆住了,这是小姐随身的金箔令牌,整个水家上下,同样等级的怕只有观娘才有。徐千屿身上配一个,是为突发急事,以防万一要找人跑腿用的。 若拿着它,那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横行水府、去哪儿都行了。 “谢谢小姐。”小冬重重地噎了一下,带着风向下一拜,“我一定好好拿着,一会儿就还回来。” “今晚么?你就不必回来了,和你娘住在一块吧。”徐千屿蹙眉,“你大晚上回来,会吵醒我。” 她忽然想到,明晚她也不在,她要出门去当庙娘娘呢:“明天也不用回来了。” 便干脆给小冬放三天假:“你就在那里住上三天吧。等到不想住了,悄悄回来,将令牌还我就好。” * 因为有要出门当菩萨这件兴奋事萦绕心头,徐千屿没有太在意小冬的失陪。晚上翻来覆去,吃饭的时候也只管埋头吃,观娘还啧啧称奇,说她这两胃口好了很多。 转眼夜幕降临,天空里又飘了些小雨。 徐千屿记得戴上帷帽,但不是为了男女大防。狐狸为使她更像菩萨一点,给她专门上了个“菩萨妆”:眼上抹了胭脂,点染了红,还将头上的朱砂痣遮了,画上一朵菩提花。 戴帷帽是为了防雨,妆可不能花了。 徐千屿已经跟狐狸计划好,由它调开了小姐院中值守的家丁,千屿先想法子到那娘娘庙中,狐狸在宅院里帮她料理好一切,便去庙里跟她汇合。然后它再回来,若有人发现她的行迹,便替她遮掩一下,直守到晨光熹微,她回来睡下。 峦山离水家也就一里路程,狐狸四蹄狂奔,跑得便更快了,如此穿梭来去不算什么,这是狐狸拍脯承诺的。 徐千屿出得门,忽而想起那一小乙说,若是想出门,他会在院子等,她有办法带她出去。 她回头一看,院落里,果然有一个人影撑着伞,站在小雨里等。也不知这少年等了多久,大约是不太耐烦,便把伞柄放在手里,如玩具一般轻巧旋转把玩,那伞上水珠就来回飞溅。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