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一声哭音…… 霍青行回忆起那声哭音,下垂的眼睫轻微抖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哭。 雕花木窗外的天早就黑了,未曾点灯的霍家,霍青行独自一个人站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房中,他的手按在圆桌上,呼一声一声,余光瞥见口微微凸起之处,眼神微闪,从怀中取出来。 却是一支簪子。 先前他买完书路过一间首饰铺子,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而后他就瞧见了这枚簪子,簪身为金,顶端是四颗明珠,第二颗明珠有五朵金片环绕。 他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十分适合阮妤。 本是想着回来路上寻个由头给她,可回来的一路她都在睡,下了马车又来了她的家人。 如今—— 他指腹轻轻抚着顶端的明珠,薄微抿,也不知还送不送得出去? …… 而此时的阮家。 阮妤还蹲在阮老夫人的身边,就像小孩似的,她双手紧紧抱着阮老夫人的腿不肯松开,脸埋在她的膝上,正无声地着眼泪。 阮老夫人一看她这副模样就心疼得不行,自小养大的孩子,生坚韧又骄傲,打记事起就没再掉过一滴眼泪,有次被人推到地上,膝盖手肘都被石子磨出了血也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她一直以为她的囡囡是不会掉眼泪的,可如今她却把脸埋在自己膝上不住哭着,偏偏哭也没有声音,似是怕人听见瞧见,可这股子硬撑起来的坚韧,却越发让人眼眶酸涩。 她平宝华肃穆的脸上也不忍出一抹悲拗,放在阮妤头顶的手微微发颤,刚才和阮母谈时还笑着的两片嘴此时也微微颤抖着,想合也合不上。 站在一旁的阮母和言嬷嬷看着这副画面也不由红了眼眶。 阮靖驰倒是没哭,可他紧握双拳,看着阮妤的目光微微发沉,咬着牙,似是在极力抑着什么。 “阮夫人。” 是阮老夫人开了口。 她的嗓音喑哑,手覆在阮妤的头顶轻轻安抚着,神情却依旧和蔼,“能否让我和阿妤单独说会话。” 阮家人刚来的那会,阮母心里把他们想得凶神恶煞,心不情愿,可和这位老夫人聊了一下午却觉得她不同一般的官家夫人,可亲可敬,此时听到这席话自是忙道:“当然可以。” 原本想退出去,却见阮妤从阮老夫人的膝盖上抬起了脸。 平含笑清丽的一张脸此时布着干的泪痕,倒是显出几分从前没有的羸弱和娇态,她抬手抹掉脸上的眼泪,和阮母说,“娘,我带祖母去我房间。” 她说着就站了起来,和言嬷嬷一左一右扶着阮老夫人往外头走。 阮靖驰自然也想跟上,可刚迈了两步就停了下来,目视着前方依旧脊背直的少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紧咬着留在原地。 阮母也看着阮妤等人离开,等她们进了房间才收回目光,拿帕子抹泪痕的时候,瞥见还留在屋子里的阮靖驰,手上动作一顿,她犹豫了下才小声问,“这位小少爷,你要喝茶吗?” 阮靖驰并不是多好的脾,平家里都惯着他纵着他,除了在阮老夫人面前规矩些,一向是飞扬跋扈、无所畏惧的。 这会他心情不好,自是冷脸想发作,可看着身边这张与阮妤有几分相像的脸又忍了下来,“不用。”想到阮妤对她的敬重,犹豫下,又说了句,“我叫阮靖驰。” “啊?” 阮母一怔,等反应过来就笑了起来,“哎,靖驰少爷。” 她笑着喊了人一声,又说,“那你先坐,我去准备晚膳,回头等阿妤她们出来就能吃了。” 阮靖驰皱眉,想说不必,等阮妤出来,他们就该回家了,可妇人已经转身离开,他也只好把这句话了回去。屋子里没了其他人,他自己也待不住,索走到了外头,就在院子里蹲着,目视着那间亮着烛火的屋子。 …… 进了房间。 言嬷嬷就去打了一盆热水,阮老夫人亲自接过绞干的帕子擦拭着阮妤脸上的泪痕,见身边少女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怎么几个月不见,这么粘人了,不怕眼睛瞧酸了?” “不怕。” 阮妤摇摇头,仍抱着她的胳膊看着她,声音很轻,“我怕眨了眼,您又要不见了。” “什么?”阮老夫人没听清。 阮妤又笑了起来,“没什么。”她任祖母给自己擦着脸,擦完后就往她的肩上靠过去,像小兽依偎着母兽一般,闻到那股子悉的沉香味,心情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祖母还活着,好生生的活着,什么事都没有。 真好。 可阮老夫人看到她这副模样却不由皱起了眉,从前阿妤虽然也粘她,到底还忌惮着大家闺秀的名声,行坐都不敢太没规矩,如今……她跟言嬷嬷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 她脸上笑意全敛了起来,不复面对阮母时的温和,把帕子递给言嬷嬷后就握着阮妤的手沉声问,“这几个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徐氏?还是她那个姑娘?” “还是你这边的家人?” 越往后,声音越沉,脸也越发难看。 “没有。”阮妤笑着抬起脸,仍依偎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见她凝重的神不改,晃着她的胳膊笑道,“我就是想您了,我都好久没见到您了。” 说到后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不自觉又带了一些哽咽。 阮老夫人一听这话,脸上的沉重倒是掩了一些,她也没怀疑,从前她们祖孙朝夕相伴,几乎从未有分离的时候,这次若不是阿妤身体不好,长安那边她的老友又急着等她去看最后一程,不好耽搁……她拍拍阮妤的手背,笑嗔道:“倒是越大越撒娇了。” “我又不是对谁都这样。”阮妤不管,仍抱着她的胳膊,弯着眼眸笑。 “既如此,你为何不同我说一声就离开?你可知道我知晓你离家后有多担心。”阮老夫人又沉下脸。 言嬷嬷刚给两人倒了茶,闻言也帮衬着说了一句,“是啊,大小姐,您都不知道老夫人在长安收到这封信的时候都快急坏了,怕您在这受了欺负,老夫人还是坐水路回来的,路上还碰到一窝水盗。” 阮妤变了脸,忙握住阮老夫人的胳膊,紧张道:“祖母,您没事吧?” 这是她没想过的。 前世她一直待在家里,自然也就没信给祖母送过去,要是祖母真因此出了什么事,那她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我若有事,如今你还见得到我?”阮老夫人拿眼睇她,到底舍不得她难过,这样冷脸一会自己先叹了口气,握着阮妤的手说,“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你今收拾收拾,随我回去。” “我倒要看看,有我在,谁敢欺了你!” 她出自忠义王府,嫁了夫君后就被冠了阮姓,可除了是阮家的老夫人,她更是大魏的云萝郡主,享一品封秩,就连如今的天子也因为年幼眷顾十分敬重她。 她说完就吩咐言嬷嬷,“知善,给阿妤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回家。” 言嬷嬷应声要去收拾却被阮妤拦住了。 “祖母,”阮妤看着阮老夫人,因为犹豫紧抿着红,但还是在她疑惑的注视下,哑着嗓音开了口,“我不想回去了。” “你说什么?”阮老夫人皱了眉。 言嬷嬷也立刻急道:“小姐,您这是说什么浑话?您不用管旁人怎么说,有老夫人在,难不成还能让您受了委屈不成?等回了家,您依旧是府上的大小姐,谁也不敢欺您。” “您别置这等子闲气啊!” “嬷嬷,您见我从小到大,何时同人置气了?”阮妤回头看言嬷嬷。 言嬷嬷被她说得一哑,还真是,她还从未见小姐跟谁置过气。 屋子里静了一会,才传来阮老夫人沉重的声音,“你是怎么想的?” 阮妤瞧见祖母不大好看的脸,仍抱着她说,“祖母,我以前从未体验过有爹娘照顾的觉。”说完见阮老夫人神微动要张口,她先一步握住阮老夫人的手,柔声说,“我不怪她们,这没什么好怪的。” “我也很我这十六年有您照顾。” “您是这世上,我最最敬的人,谁都取代不了。可是祖母,我也很我的爹娘,他们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他们我,在这里,我可以随心所,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祖母,您知道吗?” 橘烛火下,阮妤的脸上突然扬起明媚的笑容,她看着阮老夫人兴高采烈地说,“我现在管着一家很大的酒楼,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走进酒楼就会有一群人喊我'阮老板',后厨和跑堂的人都很可,来吃饭的客人也从生脸混成了脸。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该是循规蹈矩,从一个人人夸赞的大小姐到一个人人夸赞的主母,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和夫君。” “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不要再为别人活着,不要再为那些所谓的名声、规矩桎梏着自己,我就想过从前没有过过的子,想体验从前没有体验的生活。” 她一通说完,看着眼前沉默肃穆的脸却又有些胆怯了。 她可以不在乎其他人。 却不能不在乎这个从小教导培育她长大的祖母。 她明明已经长得比身边的老人高了,同坐的时候都已经高出半截小拇指,可每每面对她,阮妤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会因她的夸赞而雀跃欣喜,也会担心她对自己失望。 此时她依旧像小时候那般,小心翼翼攥着她的衣角,轻轻唤她,“祖母……” 阮老夫人垂眸看她,“便是我让你回去,你也不肯回?” 阮妤抿着红迟疑了一会,还是在老人的注视下摇了摇头,她实在不想回到那个囚笼了,即使她很清楚,这一辈子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可她不愿。 她已经浪费了一辈子。 实在不愿再花一辈子和没必要的人纠。 屋中烛火摇曳,冬无蛙无蝉,只有窗外风声依旧不止,这静得针落可闻的室内很能听见外头簌簌树叶拂动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响起一道老人的叹息。 阮老夫人伸手覆在阮妤的脸上,眼中情绪复杂,“你是真的变了。” “祖母……”阮妤张口说,老妇人却伸手抵在她的上止了她的后话,开了口,“我虽不喜,却也欣,”肃穆的老妇人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我相信我的阿妤无论在哪都能活得彩,活得夺目。” 第64章 (二更) 夜幕之下。 星月已经高挂天际。 外头的左邻右舍也都已经回家, 他们都是看戏的人,看不看完无所谓,顶多人走了说一句“啊,怎么就走了啊”, 可有些人终究无法再处于旁观的角度去看这场戏。 霍青行依旧不曾用晚膳, 一直待在未曾点烛火的屋子里。 霍如想在他门前走了几趟, 手起手落, 最终也还是叹着气离开了, 抱着那只没有名字的猫坐在廊下,托着下巴看头顶的天。 阮靖驰待在院子里抱着膝盖看着阮妤的房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母在厨房神不守舍做着菜,即使阿妤和她说过不会走, 可她到底还是不敢确定, 刚刚佯装无事,如今四下就自己一人,却有些藏不住了。 书斋的阮父接到信急急忙忙赶回家,这会还在路上疾走着。 就连尚且年幼的谭善也仿佛察觉出发生了什么大事, 和小虎子躲在他家遥遥看着阮伯伯家,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 …… 就在众人各异的想法中, 阮妤的门终于开了。 阮靖驰立刻站了起来朝她们走去, 待看到阮妤比先前还要红肿的眼睛, 立刻拧了眉, 嘴上却依旧别扭得不肯同人说话,而是面向祖母询问, “祖母, 回家吗?”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