懋嫔眯起眼睛来打量她的穿戴,果真是内务府送来的好东西啊,白明绸蓝竹叶的常服袍,拿雪里金遍地锦做了镶滚,既不显得逾制,又显出年轻姑娘桃花样的绝佳气。 “颐答应是人逢喜事,今儿看着,倒比往常利落了不少。”懋嫔有些拈酸地说,抬了抬手道,“起来吧,本可经不得你这份孝心。”边说边示意小女端了杌子来让她坐。 颐行自是讨乖得很,低眉顺眼道:“自打上回住进储秀,连着好几天想给娘娘请安,娘娘一直叫免,也不知是不是我做得哪里不周全。今儿原以为天不好,娘娘要歇着呢,没曾想容我进来请安,我自要向娘娘表一表我的心。”一面说,一面瞧了含珍一眼。 含珍领了示下,上前一步,将手里托盘敬献到了懋嫔面前,“娘娘,这是我们主儿连赶了几夜做成的虎纹衣,纱料上的虎纹全是我们主儿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留着明年端午,给小阿哥祛避毒用。” 给有孕在身的人送礼,大抵往肚子上使劲,送这虎纹衣正对路数。 颐行笑着说:“我位分低,手上没什么积攒,就算有积攒,娘娘什么也不缺,拿那些俗物孝敬娘娘,反倒让娘娘笑话。这虎纹衣是我的一片心意,还请娘娘别嫌针脚糙,好歹收下。” 懋嫔的视线懒懒移了过来,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睛朝托盘上一瞥,旋即便调开了,“多谢你费心。”复给晴山递了个眼,“收下吧。” 就这样?连展开看一眼都懒? 颐行面上不动声,心里却了悟,看来夏太医的话真没错,懋嫔这肚子八成是假的,否则不可能对孩子的东西如此不上心。就算往常有积怨吧,人家耗费时间特意做成的衣裳,也要说两句窝心的话,给还没降世的小娃娃积福。 可是显然,懋嫔对皇上那头的动静更兴趣。她倚着竹篾引枕道:“听说今儿内务府给你送东西来了?你也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里,就是自己人,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和本说就是了,何必绕那么大个弯子惊动皇上,倒叫人说起来本不照应你,小小的浴桶胰子都不肯赏你似的。” 颐行腼腆地笑了笑,说娘娘误会了,“昨儿我受皇上训斥,皇上见我了好些汗,问明了答应份例里头没有大浴桶,这才开恩命内务府赏我一个的。我原在御前不得脸,这不是仗着在家时候辈分大么,皇上也让我几分面子。既然娘娘才刚发了话,那我往后遇事儿,就要劳烦娘娘跟前两位姑姑了。”然后在晴山和如意略显鄙夷的微笑里,很快表明了立场,“自然的,我也不能不识趣儿,一味麻烦姑姑们。我既得娘娘照拂,就当为娘娘尽忠,娘娘如今身子沉,不便外出,我是两袖清风,可以到处打探。往后养心殿围房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万岁爷有什么动向,我自比别人更衷心些,一应如实禀报娘娘。” 这么说来,老姑是愿意投在她帐下,当她的耳报神了?这可真是奇了,果真围房里走了两遭见过世面,知道尺寸长短了? 懋嫔的角抿出了一点弧度,“这却不敢当,你不是一向和裕贵妃好吗,我一个寻常的嫔,怎么能和贵妃娘娘相提并论呢。” 颐行听她这么推让,立刻就把想好的说辞填了上去。 “娘娘说笑了,我虽位分低,却也懂得审时度势。裕贵妃如今摄六事,可两年了也没能晋皇后位,往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好。娘娘则不一样,眼下怀着龙种,将来小阿哥一落地,可还有什么发愁的?我有现成的大树不抱,倒去依附贵妃,大没有必要。如今只求娘娘不嫌我笨,往后时时教导我,就是我的造化了。” 懋嫔听她这番话,大觉得受用起来,即便不和她心,却也觉得她比贵人、永常在识时务多了。 忽地一阵雷鸣,闪电划过天幕,那忽现的强光,照得屋里瞬间透亮。 颐行悄悄朝梢间瞥了一眼,上回来,那间屋子就一直门扉紧闭着。懋嫔的寝在次间,里间关得那么严实,照理说是不应当的。也许症结所在就藏于那间屋子里,可惜她没有道理要求打开那门看看。也许再等等,等含珍托付的那个太监带回了消息,再想法子求证不迟。 不过这一等,确实等出了一点意外之喜,这时候门外小太监隔槛回话,说御药房英太医来给主儿请平安脉了。 颐行神顿时一震,和含珍换了下眼。走得好不如走得巧,没曾想御药房的太医这么尽职,下着大雨也赶了过来。 这回请脉,可做不了假了吧,只要她们赖着不走,懋嫔敢捋袖子让太医切脉,那就说明是夏太医杞人忧天了。 懋嫔呢,先头吩咐了一声请太医,后来彻底把这件事给忘了。因外面下着大雨,门上的讯息也被阻隔了,等人进来回话的时候,英太医已经到了殿前廊庑上。 晴山见状脸微变,老姑又没有要走的打算,那就只好开口轰人了。于是向颐行微呵了下道:“颐主儿,我们娘娘要请平安脉了。” 颐行说没事儿,“我可以等等。这两天我总是心慌出虚汗,娘娘请完了脉,我也托太医给我看一看。”说完无赖地笑了笑。 这就不招人待见了,懋嫔别开了脸,分明已经不大称意,如意忙堆了个笑脸道:“小主儿不知道请脉的规矩,遇喜档一向不让外人瞧的,所以还请小主暂避,回头等娘娘请完了脉,再打发英太医上您的猗兰馆去。” 颐行有些失望,哦了声道:“怪我不懂规矩,耽搁了这么长时候,娘娘也乏了,那我这就告退了。”一面起身福了福,从次间退了出来。 至于里头怎么布排,颐行走到廊下回头看了眼,却什么都没看着。 她们向西行的时候,东边的太医又略站了会儿,才被请进殿里。含珍轻扯了扯颐行的袖子,彼此心照不宣,也没说一句话,到了台阶前撑起伞,走进了瓢泼的雨幕里。 “看来这懋嫔实在可疑。”颐行窜进猗兰馆后,盯着前殿的屋脊道,“她必定把人藏在了里间,这才能在太医进殿之前偷龙转凤。切个脉而已,多了不得的大事儿,这也用得着背人?还拿建档来糊我,欺负我没有建过遇喜档啊?” 含珍和银朱笑起来,“可不,正是欺负您没有建过遇喜档来着。主儿也争气些,早早侍了寝,看她还拿什么理由来搪。” 说起这个就让人难堪了,侍寝这事儿,真不是自己想干就能干的。 颐行说:“我怎么觉得,皇上希望我建功立业,在我没长行市之前,他是不会让我染指的呢。” 也许晋了位的人,想法是和一般人不一样吧!尤其老姑这种常挨挤兑的,时候一长给挤兑出了臆想,觉得女人要不立功,就得不到这后唯一的男人。 这件事,就像盘儿底里放了弹珠一样,一圈一圈地旋转,总没个头。不立功,就得不到皇上,得不到皇上,晋位就晋得艰难,没法子晋位,还怎么捞人呢,所以最终的症结就在立功上。 想是老天垂怜吧,在中晌雨停之后,进来一个小太监传话,说门上有人找珍姑姑,请姑姑出去一趟。 含珍应了,心里料着是常绿有信儿了,便匆匆赶到门上。 遥遥一看,常禄正和值守的太监说笑,原来早前都是一块儿扛过扫帚的同年。 常禄见含珍来了,笑着说:“姑姑托我踅摸的泥金笺,我找着了。采买的干事还运了一批徽墨进来,要不姑姑跟着瞧瞧去,看有没有小主儿喜的式样?” 都是里作惯差事的,有的是法子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含珍说成,便随他走出了长泰门。西二长街上来往的人多,尚且不好说话,直到走出百子门,常绿方低了嗓子道:“姑姑,我兄弟替我打探清楚了,舒木里家的那个丫头,平时寡言少语的,主意却大。当初进之前和她表哥相好,两个人还偷着私奔呢,后来被她阿玛逮了回来。要不是旗主一家一家地探访,她原是打算划花了自己的脸,好逃避进的,她额涅都跪下求她了,怕她这么干会给家里招祸,最后也是没法子了,才硬给送进来的。” 这么一说,果然对上了。 含珍长出了一口气,“舒木里家还有谁在里当值,你查明白了吗?” 常禄说:“有个表姑在尚仪局办事,就是调理使女的苏嬷嬷。” 含珍回过味儿来,长长哦了声,“原来是她呀……” 二月里选秀上,苏嬷嬷也是经了手的。果然朝中有人好办事,把个破了身子甚至怀有身孕的人悄悄放进来,要是料得不错,苏嬷嬷和懋嫔之间必然早有牵搭。 无论如何,事儿查得差不多了,心里就有底了,不至于胡冲撞,当真顶撞了龙胎。 含珍冲常禄拱了拱手,“这回的事儿,您可帮了大忙了,我都记在心里,将来一定还您这份恩情。” 常禄忙摆手,“姑姑说什么呢,咱们认识好几年,姑姑也不是没关照过我,这点子小事儿,您别记在心上。” 含珍点了点头,复又道:“兹事体大,我得嘱咐你,千万别往外头传,记好了么?” 常禄说自然,“咱也不是头天在里当值,姑姑嘱托的必定是要紧事儿,我往外头传,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姑姑放心,这事儿烂在我肚子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敢半个字。” 含珍道好,又说了几句好话,这才返回了储秀。 回来把经过告诉颐行,三个人坐在一起穷商量,这事儿打哪儿起头呢…… 颐行一拍脑门有了主意,“最直接的法子,就是她宣太医。她能打死樱桃,总不能打死我,倘或冲撞了她的肚子,她还能囫囵掩过去,那可助涨了我的气焰了,下回二话不说,直接动手就完了。” 这就是老姑神机妙算的好法子? 含珍和银朱都表示忧心,“人家是嫔,您是答应,不说旁的,她跟前当值的女就有六人,这要是打起来,咱们恐怕不是人家的对手。” 颐行摊了摊手,“那你们还有什么好计谋?她见天窝在寝里,看样子不等孩子落地绝不出门,跟前又有哼哈二将守着,除非给储秀放一把火她出来,否则她不挪窝,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要是直接面圣,上御前告发她呢?皇上是紫城最大的主子,只要下一道令,当面让夏太医诊脉,这事儿不就结了吗。”银朱想得很简单,所有的绕弯子都是子放。揭发不也是大功一件吗,推倒了懋嫔,老姑就名正言顺晋位了,到时候封个嫔掌管储秀,然后再让皇上一临幸,用不了两年起码混个四妃之首,再加把子劲儿,说话就能取贵妃而代之了,多好! 可是含珍却说不成,“里头立世不像外头,你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皇上和太后都不会搭理你。如今皇上子嗣单薄,这一胎可是三年磨一剑,太后寄予了多大希望啊,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原本下令让太医诊脉不是难事,难就难在上头不会信主儿的话,毕竟皇子的生母得抬举着,不能让个答应位分的诬告了。再说就算主儿检举了,懋嫔也当真为此获罪,一个靠背后敲缸沿上位的人,往后在里的口碑也坏了,将来还能指着下头人服气,号令六?” 银朱听得脑仁儿疼,“所以就得不经意地发现,误打误撞戳破懋嫔的伎俩?”说着抚了抚脑门子,“天爷,这也忒麻烦了,我看凭借咱们主儿的莽撞,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于是三个人继续围坐在八仙桌旁,继续纠结于这恼人的算盘。 雨过天未晴,午后的猗兰馆里倒有一丝清凉,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外面小太监来,在门外叫了声“回事”。 银朱忙出去看,见小太监捧了个食盒上前,说:“这是皇上赏赐,独给小主儿消闲的。” 皇上赏赐,当然得谢恩,颐行忙和含珍一起到了门前,跪在槛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万岁爷隆恩浩,谢万岁爷赏。” 小太监将食盒到颐行手上,垂袖打个千儿,复顺着小径往南去了。 颐行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一盒子樱桃,个个闪着丰润的光,那橙红相间的泽,别提多招人了。 “樱桃……”颐行盯着食盒喃喃,豁然站起了身子,“皇上说这樱桃是独赏我的吧?储秀旁人都没有?” 含珍和银朱点头,不得不说,皇上好像知道很多事儿,比她们想象的更多。 颐行咬着琢磨了片刻,最后说:“皇上是以此警醒我,别忘了樱桃的死啊。抛砖引玉给我盒樱桃,让我拿它当敲门砖,好好和懋嫔较量较量。” 说着盖上盖子,把食盒搬在了手里,昂首道:“我这就上前头去。” 含珍和银朱来不及劝她三思,她已经迈出门槛,走上了通往正殿的甬路。 银朱在她身后提心吊胆,“皇上是这个意思吗?” 颐行坚定地说是,“皇上还等着我成器呢。” 可是皇上要是真知道懋嫔假孕,还不得雷霆震怒吗,有这闲心看猫捉耗子?反正银朱是百思不得其解,再要劝她三思,颐行已经捧着食盒,登上了前殿的台阶。 殿门上站班的人见她来了微微俯首,请她少待,一面向内通传。 颐行站在东次间的屏风前等了等,不多会儿见如意出来了,向她蹲了个安道:“颐主儿,您怎么这会子来了?我们主儿正要歇下呢。” 颐行示意如意看她手上食盒,赔着笑脸道:“皇上差人送了一盒果子来,说懋嫔娘娘怀着龙胎,必定吃,命我从中挑最好的装盒,送来孝敬娘娘。” 这话其实不通得很,如意道:“才刚养心殿打发小太监过来,娘娘是知道的。既是给娘娘的,何必转一道手,先送到小主那儿?” 这不是为了换来懋嫔的接见,不得已胡扯的借口么。 颐行想了想道:“昨儿万岁爷训诫我不懂中规矩,也知道我随居储秀,少不得要惹懋嫔娘娘生气。这果子让底下人挑,只怕手上不干净,还是我亲自选了送来的好……”实在编不下去了,便道,“姑姑知道我的心意,烦请替我通传娘娘一声,我送了果子就走,绝不叨扰娘娘。” 如意原本就比晴山好说话些,老姑那份沾也不是没领教过,要是不通禀,没准儿她会一直等下去也不一定。 如意无奈,只好说:“那请小主略等等,奴才进去再回娘娘一声。”说罢重新退回了次间里。 颐行托着食盒深了一口气,虽说懋嫔绝不待见她,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况且皇帝两次赏东西,她都是心知肚明的,若是对无宠的嫔妃,不见也罢,可冲着这位眼看来前途不可限量的老姑,终归会人情留一线。 果然,如意很快回来了,欠了欠身子道:“小主,我们娘娘传您进去呢。” 颐行快地应了声,捧着食盒绕过了屏风。 懋嫔真是到了歇午觉的时候了,连头都拆了,头青丝随意放下,垂挂在前。那身素白的里衣覆盖住隆起的肚子,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妆点,只有手上两支赤金铜钱纹的指甲套一下下在发间穿行,有些无奈地瞥了颐行一眼,曼声道:“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你们答应的份例本就少,自己留着就是了,何苦巴巴儿送到我这里,回头赏了下人受用。” 这话是真不好听,懋嫔傲慢惯了,现在又仗着遇喜愈发娇纵,说话从来不肯留人脸面。 颐行却并不到为难,反正又不打算和她好,因此说的都是场面上话,“娘娘赏了下人,是娘娘体恤跟前伺候的,我给娘娘送来,是我对娘娘的一片心么。娘娘瞧瞧,好新鲜的果子呢……”一面转身让银朱掀开了食盒的盖子,往上一敬献,说,“娘娘,吃樱桃吧。” 这声吃樱桃一语双关,惊得懋嫔一怔愣。 其实此樱桃非彼樱桃,不该有心扯到一块儿,可不知怎么,这两个字从老姑口中说出来,就针扎似的让人难受。 懋嫔当即脸就不好看了,早知道这小答应存着别样心思,眼下果然应验了。 真是好笑得紧,她随居在储秀,自己一主位没难为她,她自己倒不依不饶起来。送这樱桃做什么?暗示她之前打死了她的小姐妹?那丫头吃里扒外偷了她的银子,后来落得那样下场,不正好替她解了气吗,她还较什么劲! “我不吃,拿走!”懋嫔向后让了让。 可颐行这会儿已经送到脚踏前了,平地上左脚绊右脚都能摔一跟头的,要装模作样起来,还不是驾轻就。 “娘娘何不尝尝,甜得狠呐……”她脸上带着笑,愈发往前敬献。 就在这时,时机恰到好处,颐行的脚尖往脚踏上一绊,手里食盒高高抛起来,人往前一扑,又快又准地,直接扑到了懋嫔肚子上。 “啊――” 懋嫔一声尖叫,响彻云霄,掉落的樱桃纷纷砸在了她脑袋上,她也顾不得了,一下将颐行掀在了一旁。 殿里的人,谁也没想到老姑会闹这出,怔忡过后才慌起来,伴着懋嫔的怒斥“人!你这人”,一窝蜂涌上去,七手八脚把颐行拽开了。 晴山和如意白着脸上前查看,颤声问:“主儿,您还好么?可有哪里不适啊?”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