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 少年静默地听她说完,却是轻轻放下筷子,问了声。 戚寸心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你还要在这儿?” 他的眼睛剔透清澈,带着几分疑惑。 戚寸心也放下筷子,她认真地说,“我想,我们就先定亲好了,我身上的活契还有一年,我在府里做一年多攒一些钱,然后跟你去南黎看看。” 谢缈或是未料她会这么说,他随即抬眼定定地看着她那样一张白皙的面庞,“你不是说,你姑母不许你回南黎?” 小姑娘听见他的话,有点烦恼地皱了皱鼻子,“反正是一年后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他忽然不说话了,她看了他会儿,说,“我会常去看你的。” “每天都来吗?” 他堪堪回神,轻抬眼帘。 “……嗯,” 戚寸心忽然有点脸热,她低头没再看他,小声答应,“每天。” 他好像有点黏人。 她心想。 夜里外头下起了雨,噼里啪啦地拍打在木廊的声音不绝于耳,屋子里烛火早灭了,但戚寸心迟迟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翻来覆去。 “缈缈?”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 隔了一会儿,她听见少年轻应一声。 “明天学堂的温老先生就要考你了,你紧张吗?” 温老先生是东巷学堂的主人,前辞了打小孩的柳希文,现今学堂正缺先生,戚寸心和谢缈说好,让他明天去试试。 “还好。”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朦胧的睡意,有点软乎乎的。 “缈缈,” 但她还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侧过身体,黑暗里她什么也看不到,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枕头,“你是什么时候到北魏来的?” “十一岁。” 他简短地答。 “那你还想回南黎吗?”她好奇地问。 可他却不说想或不想,只是告诉她,“我要回去。” 他要回去, 要让一些人不高兴,要让一些人肮脏龌龊的心思落空,要去看那每一双恨不得要将他生活剥的眼睛。 然后,挖了他们的眼睛。 浓浓夜里,他角微弯,悄无声息。 戚寸心毫无所觉,兴冲冲地问他,“那你也会带我回南黎吗?” 少年的呼声清浅,她听了会儿,以为他睡着了,她才默默地转身,却听身后传来他好轻好轻的一声: 她一下又转回去,“那我们说好了。” 这夜,戚寸心心喜地闭上眼睛,好像一开始出走的睡意又回来了,她不知不觉,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是茫茫长河,河畔生长着蓊郁的水菖蒲,她成了好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自己,在河面的一叶小舟上,被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 母亲哭得厉害,她也跟着母亲一起哭,木桨击打着河水,她在那样泠泠的水声中仿佛看见岸上有一个人在朝她招手。 那是父亲。 浑身是血的父亲,发遮了他的脸,他的身形是半透明的,像个无依的游魂,他的声音却响彻她整个梦境:“寸心,回来。” 天光既破,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 谢缈坐在榻上,在青灰暗淡的晨光里垂眼细看身边那个似乎困在了什么梦境里,哭得脸是泪的姑娘。 她最初哭得很小声,但眼泪汹涌得很,没一会儿就了枕,他颇有兴致地打量了她片刻,见她越哭越有雷雨更盛之势,他忽然伸出手指捏住了她的脸蛋。 哭声戛然而止,戚寸心睫抖了两下,懵懂地从梦里醒来,睁眼却被盈了眶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只能勉强看清面前的少年离她很近。 “为什么哭?” 他松了她的脸蛋,用她的衣袖替她擦了一下眼泪。 她愣愣地望着他,过了会儿才鼻子,说,“我梦到我爹了。” “但你是不是揪我脸了?”她反应过来。 而谢缈闻声,那双眸子里便适时出几分歉然,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我是见你哭得厉害,想让你醒来。”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她了脸。 “叫过了。”他一双眼瞳清澈得隐约映出她的影子。 “……是吗?” 戚寸心与他对视一瞬,她随即坐起身来,皱着眉怀疑自己,“难道是我睡得太沉了?” 当然眼下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她匆匆起来将柜子里一件崭新的衣裳取出来递给谢缈,但她洗漱完毕后,转头却见他用手指勾起那件衣裳打量着,却迟迟没穿。 “你怎么不穿啊?” 戚寸心走过去。 “蛮夷外族的衣裳,我不会。” 他望着她,眼茫。 “不会?可你不是十一岁就来魏国了吗?”戚寸心惊诧地瞪大眼睛,“你在魏国的这些年,也穿的是南黎的衣裳吗?” 在魏国,除了官员的官服和常服有些借鉴了南黎的衣衫制式之外,平民百姓是一律要摒弃南黎的衣裳样式的,现今的魏国的百姓,穿的都是魏国皇族还未入中原前,在边关外的衣衫制式。 少年敛眸,“谁又会在乎被关着的人穿的是南黎还是北魏的衣裳。” 被关着的人? 戚寸心张了张嘴,但她望了他一眼,还是忍下了好奇心,只是抿了一下嘴,“那,我帮你吧。” 他却有些看不懂她,“你不问?” “为什么要问?” 她一边将那件衣裳拿过来,一边道,“我没经历过你受的苦,我问你,也只是听了一个关于你的故事,但是你自己回想起来,就会再疼一次。” “就像你不问我爹的事一样,我也不问你。” 她抬头,朝他笑。 谢缈眼睫微动,他或是怎样都没料到,她竟会这样答,于是他怔怔地看着她,看她鼻梁上那颗殷红的小痣,红得有点惹眼。 “伸手,缈缈。” 戚寸心展开衣裳,准备要替他穿衣。 少年站在她面前,乖乖地伸直双臂。 戚寸心才要替他穿上外衫,却见他雪白的里衣系带似乎是松了,她便伸手先替他绑衣带。 手指不小心隔着薄薄的衣料碰到了他的腹。 她一瞬抬头,一双杏眼圆圆的,望着他,真诚道歉:“对不起。” 少年对上她的眼睛:“没关系。” 第9章 “小公子文章写得好,字也骨清峻,” 戴了深幞头的老者将写工整字迹的宣纸搁下,清癯的面容上出些和善的笑容,“只是你为何不去考个功名?在我这儿,倒算是屈才了。” “功名非我所愿,”少年坐在他对面,一身竹青的衣袍质地虽有些糙,但穿在他身上,却也犹如清风绿叶般自有一种明净美好的气质,他适时垂下眼帘,圆窗如月,映出一庭烟雨朦胧,而那样青灰暗淡的天光落于他的侧脸,“而今家道艰难,我若身无分文,便不能同她定亲了。” 温老先生随着他侧过脸去,目光越过圆窗,瞧见了在门口撑着一柄纸伞往门内张望的小姑娘。 “原来如此……”温老先生平里不苟言笑,此刻瞧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少年,又望了一眼在大门处踌躇着没有进院的姑娘,他竟也少有地出几分笑意。 他只当这个“沈缈”是个不愿出仕的,从古至今虽是向往庙堂者众,但其中也不乏一些腹才学,却或隐山林或隐市井的清高之辈,无论哪一种,也都是各人的选择。 何况如今在大魏,汉人比不得夺了旧朝半壁江山的伊赫人,即便是出仕,也无法获得跟伊赫人同等的地位。 “看来小公子和那位姑娘情意甚笃啊。” 屋檐落下的雨声淅淅沥沥,温老先生的声音夹杂其中,不甚清晰。 谢缈自屋内出来,还立在廊上便见大门外的姑娘在用力朝她招手,他抬步才要走下阶梯,却见她又朝他摇头。 谢缈还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她已经提起裙摆朝他跑来。 庭内的油松被雨水冲洗出凝碧般的泽,雨珠一颗颗坠在松针上,她的衣袖不经意拂过枝叶,霎时惊起犹如碎玉一般的雨珠没入她的衣摆。 她站在几级阶梯下,抬手将纸伞撑得更高些,“结束了吗?” 说着,她还往圆窗内偷瞥一眼,见温老先生在窗内看她,她便立即朝老先生行了礼。 温老先生笑了笑,也没说话,只是瞧着他们一个在廊上,一个在廊下,两两相对,那么年轻,教人羡。 “你其实不用来的。” 走出学堂大门,谢缈垂眼瞥见她伞檐外透的左肩,他伸手接过纸伞,往她那边偏了偏。 “哪知道突然又下雨,你没带伞,府里还没到忙的时候,我来接你一趟也不耽误事。”戚寸心抬头望见他的侧脸,“你怎么样?温老先生问的问题难吗?你答出来了吗?”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