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昏暗的光线因被推开的半扇门而亮了些许,他轻抬眼帘,正见那身形纤薄的姑娘携了身的水气,乌黑的鬓发几乎都被外头的那一场急雨打,她生了一双澄澈的圆眼,或因跑得有些急,白皙的面颊还带了些粉,秀气的鼻尖还沾了雨珠。 戚寸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便正撞见他的一双眼睛。 躺在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一头乌浓如缎的长发披散着,只着一身白里衣,一张面容虽难掩苍白,却自有一身水墨铺陈纸上,如松如鹤般的气质,令人只看他致隽秀的眉眼,便能想到许多美好写意的事物。 “你醒了啊。” 戚寸心反应了一瞬,便忙走到前,伸手才要去触碰他的额头,却又忽然缩回了手指。 手的雨水只这么一会儿便浸得她手掌冰凉,她忙着用一旁干净的布巾擦手,全然没注意到少年骤然绷紧的指节。 只差那么一点,她伸手触碰他的工夫,他也许就要拧断她的脖子。 可她突然收回去了。 戚寸心擦了手,却也没再伸手去试探他额头的温度,或因他此刻睁着眼,正打量她,她没再好意思那么做,只能坐在前问他,“你可还发热?” 他似乎有些怯生生的,听见她的声音,他只抿摇头。 “那就好。” 戚寸心终于松了一口气,“你连着几高热不退,我还以为你熬不过来了……” 而少年不出声,只静盯着她,脑海里终于有了点印象,想起那个光极盛的午后,一只手伸入栏杆内挡住了那碗贴着他要生灌进去的药汤。 是她。 戚寸心才将一盏冷茶喝进嘴里,却忽然听见少年气弱无力的声音,“你买了我?” 茶水呛了喉,她咳嗽了好几声,有些狈地抬头,对上那少年清澈漂亮的眼睛,她清了清嗓子,才“嗯”了一声。 她有些不忍去想自己到颜娘手里的那一匣子银钱,幸而这少年醒过来了,不然她这些子忙前忙后便都是白费功夫了。 少年沉默起来便更像是一幅画,戚寸心怎么看都仍觉惊,但她到底没好意思多看他,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堪堪抬眸,粼波静谧的眼瞳浅浅地映出她模糊的影子,片刻后,他开口: “谢缈。” “你姓谢?” 戚寸心乍一听他的名字,便蹙了蹙眉,随即思量寸许,便道,“现下姓谢的都忙着改姓,生怕麟都的火烧到我们这儿来……以后你可千万不要再同旁人说你姓谢。” “为何?” 少年睁着一双干净的眼,近乎懵懂地望着她。 “南边的黎国皇族就是谢氏,麟都那边下了皇命,要除谢姓。” 这些事闹得沸沸扬扬,据说魏国的皇帝早年间便已有了要除谢姓的打算,是因这天下在三十年前还是大黎的天下,只是当时大黎连着三任天子昏聩无能,没能守住北边的国门,所以才有外族入侵中原,生生将这大好河山一分为二,建立魏国。 魏国的天子并不希望百姓仍惦记已经被赶去南边的旧黎,除谢姓才只是其中一步。 谢缈低首不语,一缕乌发落于肩前,更衬出他侧脸的苍白,纤长的睫微垂着,在窗棂照进来的不甚明亮的天光里,眼睑下铺了浅淡的影,更有几分脆弱易碎的美。 戚寸心到这会儿看他也还是难免会晃神,她侧过脸,有些不太自在地问了声,“你是哪里人?” 谢缈静默地观察她的眉眼,片刻后才摇头,轻声道,“不记得了。” 他的声线低靡,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惘。 戚寸心没见他头上有什么伤口,他自然不可能是被磕坏了脑子真的失忆,或是有什么难提的苦楚,又或是颠沛太久早忘了自己的来处……她见少年垂眸沉默的样子,也不好再问。 “谢……” “谢”字是个忌,她顿了一下,改了口,“缈缈,这些天我都只喂你喝了些稀粥,你应该饿了吧?” “缈缈”二字出口,少年不由抬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半晌,他轻轻点头。 他低眼看着她伸手拉了拉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并替他掖好被角,他显得乖顺又安静,戚寸心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收回来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我会很快回来。” 她转身跑出去,还不忘合上房门。 外头仍然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的风偶尔也能拂过他的眉眼,吹着他乌浓的发丝,而他静听她的脚步声渐远,一双眼瞳郁郁沉沉。 府里的厨房已经过了生火的时候,戚寸心只得自己开了后头的角门溜出去,在南巷口摆摊的老婆婆那儿买了一碗用香菇汤熬的小米粥。 雨珠不断拍打着伞檐,戚寸心提着小食盒匆匆回去,她推开门的刹那,躺在榻上的谢缈便骤然睁开眼。 纸伞搁在廊上,戚寸心进了屋子便先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她走到前,小声问他,“我扶你起来?” 谢缈颔首,小声说,“谢谢。” 见他同意,戚寸心才伸手扶着他坐起来,又将软枕垫在他背后,介于药香之间,他身上似乎有种冷得像雪一样的味道,凉沁沁的,戚寸心对上他的那双眼睛时,她才回过神,匆匆收回手,又先取了食盒里的热汤舀了一勺凑到他边,“你先喝些热的。” 少年却抬眼看她。 热汤的烟雾顺着碗沿浮起来,染过他漂亮的眉眼,戚寸心对上他的目光,“喝吧,很好喝的。” 她朝他笑,一双眼睛弯得像半不的月亮,浅发漉漉地贴在侧脸,她鼻梁那颗殷红的小痣有点惹眼。 他终于低头,依言喝了几口。 喝过热汤,戚寸心又喂了他小半碗粥,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 檐外雨势仍未有停歇的趋势,她收拾了碗筷,见少年已经阖上双眼,她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撑起伞出了门。 “戚寸心,我看你真是猪油蒙了心,那人要是死了,你也就只损失你那一匣子家底儿,可现如今他活了,那你不就更要养着他了?” 戚寸心在廊内洗衣裳,小九便坐在廊椅上数落她,“被人牙子卖来卖去的家伙能有什么正经的活路?” 他低了些声音,干脆蹲到她身边,“再说了,你现今是在知府的府里做工,你将他也带进府里住着,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那旧院子只有我一个人住,只要他不出去,没人会发现他的,”戚寸心知道小九是在担心她,她冲他笑了笑,“我会小心的。” “那以后呢?你难不成还真打算养他一辈子?”小九没好气地说。 戚寸心那只想着不能让他死在这儿,到也没有什么工夫细想过这些,小九的话她一时答不上来,想了一会儿才说,“等他好了,他应该会有自己的打算的。” 小九闻言哼笑了一声,故意揶揄,“我看你就是看上他那副好皮相了,不然你这小守财奴,怎么会舍得你那些钱。” “小九。” 戚寸心瞪他一眼,不想再搭理他,但低头洗衣裳时,却不由想起今那少年看向她的一双眼睛。 可真漂亮呀。 她想。 廊外的雨滴滴答答个没完,做惯了浣衣烧火这些活计的姑娘动作利落,在颜娘那儿结钱时,她瞧见颜娘手里把玩着一只如细竹节一般的白玉,中间比两头要更纤细些,其上镂刻着繁复美的花纹,底下坠着个浅的穗子,看起来像是个间的配饰。 “行了,去吧。” 颜娘随手在妆奁底下抓了一把铜子儿给她,挥手打发。 “谢谢颜娘。” 戚寸心笑得灿烂,将铜子儿小心收在手掌里,跑到楼下正瞧见小九,便数了一半铜子儿入他手里,她一直记着这几的药钱都是他替她垫付的。 雨丝细密如针,但到底不见之前那样大的势头了,戚寸心也没撑伞,在巷口买了热食装进食盒。 戚寸心才进院,便见那原本应该躺在榻上的少年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雪白衣袍,靠在掉了漆的门框旁,他似乎没什么神,半睁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看院子里的哪一处,鸦青的长发被风吹着,他腹已隐隐有殷红的血浸出,可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匆匆跑上木廊,戚寸心随手将食盒放到廊椅上,才伸出手要扶他,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她的手指蜷缩起来,冲进屋子里拿了件自己的披风踮起脚披在他身上。 她站在他的身前替他系披风的系带,而谢缈一手扶着门框,垂着眼似乎是在打量她的眉眼。 “你出来做什么?你这样走动,伤口又裂开了。”她系好衣带,说着抬头望他,仿佛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这少年站直身体时,竟要比她高出一个头。 可少年看着她,半晌也不说话。 “你扶着我,这样我也不会碰到你的伤口。”被他那样澄澈的眼睛注视着,戚寸心忍不住错开视线,她轻轻拉起他的手,放到她的臂弯。 她认真地注意着他稍显迟缓的步履,全然没有意识到他此时正轻瞥着她纤细的脖颈,漆黑的眸子里似有几分探究。 但当他被她扶着坐在榻上,她的手指极自然地触碰到他侧的衣带时,他却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一时四目相对。 “你的伤口裂开了,需要再上一次药,”被他这样看着,戚寸心的声音变得小小的,“我也找不到旁的人替你上药,所以才……” 她抿了一下,见少年警惕的模样,她也有点脸红: “缈缈,我没想占你便宜。” 第3章 戚寸心买回来的美少年不说话,常一个人坐着发呆。 小半月的时间,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人也神了些,至少能自己扶着门框出来走动。 夏黄昏,余晖刺眼,穿透枝叶隙投向廊上,穿着白纻衣袍的少年才至门口,便被那夕余晖刺得半眯起眼睛。 后知后觉般,他伸手挡了挡,自他指间疏漏而来的光映照在他尚有些苍白的面庞,他那双眼睛透着些琥珀的泽。 廊下传来些响动,他放下手,轻瞥一眼被放置在门框旁的木,他拿过来拄着,才走到廊椅旁,底下忽然冒出来一个脑袋。 他微怔。 戚寸心手是泥,也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脸上,她一转头过来,谢缈便看清了她的那张花脸。 “在做什么?” 他轻声问。 “南院虽荒了,但也能在瓦废墟里头捡出来些还能用的物件。”戚寸心不知道自己脸上沾着泥,她又蹲下去,“你病还没好,这几喝冷茶夜里总是咳嗽,有了这个风炉,便能煮上茶汤,时时炭。” 他夜里咳嗽起来,她也总睡不好。 风炉? 谢缈随即在廊椅坐下,隔着栏杆间的隙,看到底下那个沾着泥土的风炉。 样子有点丑,黑乎乎的。 戚寸心再抬头看他。 他看起来好像跟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了漆老旧不堪的廊椅栏杆,带着些霉味的简陋屋子,还有……她捡来的这个风炉。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