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小憩醒来,仲秋正守着熏笼取暖,她如今是广殿的掌殿女,早便不用再劳忙那些个琐累事务,齐昭仪又是最最省事的主人,惯常便没那多挑剔,如脂粉熏香一类耗用,从来都是直接使用司供给,连衣裙手帕扇面等等也不另外给婢侍们绣饰裁制,仲秋往常不过便是服侍昭仪起居,最近连梳妆洗浴这类活计,齐昭仪也不再让她动手了。 虽是寒冬季候,可齐昭仪仍是闲不住的情,看着一连几雨雪,好容易盼得晴朗,自是又往毬场跑马击鞠活动筋骨去了,但她知道仲秋一贯惧冷,又最懒隋于强身健体,今便没让仲秋随行,特意待她留在居殿。 仲秋原本拿着一把扇面,慢针刺绣,她的女红也不见长,往往绣出一件物什,还不如针线局出品美,做这些手工,全当打发时间罢了。 突听有人招呼,望一眼门帘,轻挑之处,站着个长身红裙的女子,仲秋认出她是专事笔墨纸砚的婢女声飞,便放下针线,一边招呼着声飞入座,一边拣出茶果来,待客很是热情。 这声飞并非潜邸旧仆,从前乃隶属尚仪局的人,后来调入广殿,因识得文字,齐昭仪才让她在书房服侍,声飞颇具八面玲珑的情智,数载历练深,越能察颜观,在广殿里人缘极好,仲秋寻常待她也十分友好,两人常常说些体己话,渐渐便亲密得以姐妹相称。 仲秋年长,这时便关心道:“看你,天气这么冷,也不多罩一件袄衣,快些坐到熏笼边上来。” 声飞笑道:“我不像阿姐这般惧冷,幼年时候,我可是生活在朔州,要比长安冷多了。” 听她说起北地,仲秋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前些年在太原,我就最怕过冬,也多得昭仪顾惜,这么些年来,竟从不曾因风寒患疾,那时我可没想到还能回到长安,以为此生此世,都会留在太原了呢,成天里愁眉苦脸,挨了阿媪不少训斥,又是昭仪安我。” “昭仪宽和待下,尤其对阿姐,看作家人一般维护,广殿不提,就论大明,整个掖庭局,不知有多少人羡慕阿姐呢,她们也都知道广殿里最最轻省,赏赐又比别处更丰厚。”声飞笑着附和一句,一边把身子挨向仲秋,一边神神密密低了嗓门:“昭仪厚待阿姐,阿姐对昭仪自然也是真心实意,可阿姐因惧冷,这段时鲜少出门去,或许没有听说,圣上竟然宠幸了今岁入那位陆才人,下令封为婕妤,又特意赐号为端,赞许陆婕妤品仪端好、率礼不越,足见圣上喜之情。” “我就算闭门不出,这等大事,又哪能丝毫不闻。”仲秋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显然了仲秋焦虑的心情,让声飞大受鼓舞,也叹了一声:“虽说婕妤仍在九嫔之下,可端婕妤恩宠甚厚,迟早会晋嫔位,再诞育皇子,必定晋封妃位,岂不便比昭仪品位更高了。” “昭仪可不会在意旁人位阶,从来便不是争强好胜那一类人。” “可阿姐不是也说了昭仪慕圣上,却因不愿损妨皇后,一直隐瞒这层心事?莫说阿姐为昭仪伤担忧,就连咱们这些奴婢,也不忍看着昭仪这么好一个人,孤寂终老于深,我听说,端婕妤得宠,起初是因太后施,皇后于无奈,只好答应安排端婕妤侍职紫宸殿,紧跟着就闹出太乐令朝会谏奏一事,圣上然大怒,治沈氏父女刺探闱大罪,原本人们都以为圣上对皇后一心一意,再不会宠幸旁人,哪知竟仍被端婕妤赢得了契机。” 仲秋的消息历来便没有声飞这类旧人灵通,齐昭仪往常也不许她钻营打探,虽知沈氏因何获罪,却不料端婕妤得宠的背后还有这么多复杂纠,这时叹息更深:“你过去不在潜邸,不知十载以来,圣上对皇后如何一往情深,真没想到,这才多长时间,圣上到底还是改变初心,论来这也不算稀罕之事,圣上既为天下至尊,雨均施于后本为情理,奈何昭仪偏就固执,认为获宠便是背逆皇后,是忘恩负义腆不知,如今倒好,昭仪强忍情意成全皇后,却被旁人抢得先机。” “昭仪固执,阿姐可得替昭仪多多打算,如今里进了这么多新人,个个可都是年轻貌美,时长久,待昭仪年华渐增,岂不越发没了机会?到时便是昭仪悔悟,也悔之晚矣。” “那也得昭仪听咱们劝告才行。”仲秋也是焦急不已。 “阿姐,莫不如去求皇后?只要皇后明白昭仪心事,愿意从旁相助,圣上主动召幸,昭仪本对圣上动情,难道还会拒之千里不成?”声飞终于说出了计划。 但仲秋却犹豫道:“皇后真愿相助?那端婕妤新近得宠,皇后必定亦觉烦怨,若我这时去求皇后,说不定皇后会误解乃昭仪指使,若反而怪罪昭仪……” “皇后一贯待昭仪亲厚,又哪能不知昭仪是何品?再者如今情势,可不比得从前了,端婕妤得宠,皇后正需旁人牵制端婕妤,论亲疏,昭仪可称首选!”声飞下足力气怂恿,见仲秋虽说仍然蹙紧眉心,但眼珠子却活泛起来,显然大是意动,她便再用将之法:“只是这样一来,昭仪难免会知闻阿姐自作主张,就怕阿姐会被昭仪怪罪。” “只要有利昭仪,能助昭仪心愿得偿,莫说是被责怨,就算赔上命,倒也值得。”仲秋终于松开眉头,坚定决心,也怪齐昭仪把她保护得太好,在潜邸之时,仲秋因小着其余婢女几岁,起初并没意识到晋王府里有多么艰难危险,后来十一娘待齐姬越发亲厚,主仆便更不担心会有横祸将至,仲秋本不识谋诡谲,又哪能看穿声飞那张看似忠恳的面容下,隐藏着什么祸心? 她心意一决,便立即展开行动,趁着齐昭仪眼下不在广殿,竟运步如飞前往蓬莱殿去。 巧合的是今,阿禄入问安,这时正陪着十一娘说话,她原本也识得仲秋,十一娘起初也只以为仲秋是代齐昭仪禀事,故而便没有避开阿禄,哪知仲秋被柔洁带了进来,往地上一跪便开始噎,十一娘这才察觉事情没她想的那么简单,阿禄虽说已经嫁人,恍然间却仍觉得自己还是皇后身边的侍女,见仲秋这副形状,下意识便开口劝诫:“可是齐昭仪遇见什么难处?纵然你心中焦急,也不该在殿下面前哭泣,快些止泣,禀报正事要紧。” 仲秋凭着一腔孤勇,恍然间竟也不觉阿禄在场有什么不对,只顾辩白:“奴婢失仪,甘当殿下责罚,不敢请恕,只奴婢此行,昭仪并不知情,确乃奴婢自作主张,还望殿下切莫误解昭仪。” 就把齐昭仪一直隐瞒的心事说穿,代主恳求皇后成全。 阿禄如今嫁作宗室妇,又很知道不能窥探闱的戒律,不过嘉程受封也不算闱隐,莫说她的伯父江迂乃侍监总管,单论贺琰这层关系,阿禄自然也听说了这一件事,她今入,正因忧虑皇后会怀郁结,特意趣话安,怎知一波未平,居然又冒出个仲秋来,恳求皇后给予齐昭仪侍宠的机会。 阿禄曾为人,谙规,怎能不知不管皇后意愿如何,仲秋这么做都已触犯大忌,这要搁其余皇后,说不定便会下令杖毙仲秋,就连齐昭仪都会受到牵连。 可阿禄现今身份虽然有别于婢侍,毕竟仍物伤其类之心,不忍见仲秋因而丧命,再度抢先呵斥道:“你这婢子虽说忠心为主,然也太过鲁莽了,现下是在大明,可不比得晋城中王府……” 话到此处,忽然意识到自己也不再是皇后身边近侍,又哪有资格逾越问罪?更不说她还存有为仲秋开的想法,阿禄头皮一麻,连忙请罪:“妾身僭越。” 十一娘心平气和地将阿禄扶起来,这才询问仲秋:“若依你说,潜邸之时,阿齐便对圣上渐生倾慕,缘何直到此时,你才相求于我?” 直到这时,仲秋竟然还不愿连累声飞:“奴婢因见端婕妤获幸,这才……” “仲秋,我深知阿齐,信得过她重情重义,故而我不会怪罪于她,我也知道你一贯情,若无旁人背后唆使,决不至于自作主张,阿禄方才是想为你求情,但她呵斥你那话却对,你要知道,阿齐身为后嫔妃,倾慕圣上并非罪错,可为获圣宠,行谋附之事却触大忌,多得现下并无外人,否则你本是一片忠心,却将主人置于险恶之境,为你出谋划策,唆使你相求于我者,若居心叵测,将来难保不会再暗中加害昭仪,为了齐昭仪,你也不应再有隐瞒,包庇此人。” 仲秋这才如梦初醒,着冷汗道明原委。 十一娘又道:“你回去吧,莫要打草惊蛇,这事我自有处断,暂时也不需告诉阿齐,今你有此一行。” 待仲秋告退,阿禄方才汗颜道:“妾身一直便知殿下宽容大度,原不该多此一举。” “这是你真情。”十一娘微微一笑,打趣道:“再者从前,你也不少目睹我杀伐决断,我这双手,又不是没有染过他人之血,更何况如今是在大明,非同潜邸之时?我呢,一贯也不屑妇人之仁,只不过若非不得已,依然尚存悟,常思同生为人,何必成为他人地狱?” 正如你死我活,往往造成的是同归于尽,可人难道一生下来,求的便是死? 十一娘其实从不热衷争斗,更休说用命作为赌注,如果能活自然不会求死,那么同样,如果能活,也何必要让他人死。 故而就算她明知,阿禄真正效忠的人是贺烨,可正因阿禄一路挣扎于谋险恶之中,还保存着物伤其类的悲悯,她依然是喜阿禄的,喜她的热心肠。 仿佛这样,自己的心肠也不至于彻底冷硬。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