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杳在细密的雨帘中抬起眼睑,天穹酝酿着令人恐惧的深黑,分不清是乌云城还是原本深夜的漆黑。 雨柱如箭般从浓黑深处倾洒在地面,陆枢行皱了下眉,抬手在两人周围撑起枚隔绝的屏障。 “这场雨是突然下起来的。” “嗯,水位上涨了。” 岁杳目光在正上方那座悬浮高台的底部徘徊着,又略过水面,落在了场地边缘处的沙土上。 她跟陆枢行说了一声,绕过悬浮高台,从侧面的阶梯下到了红莹场边缘的位置。 陆枢行跟了过来,环顾一圈四周,口中刚想要问为什么来这里,就看见下一秒从岁杳手中径直掏出一把钢制锄头。 陆枢行:……为什么师妹的储物袋里会有这种东西。 他没敢去深思,而岁杳沿着土地边缘走了两圈确定位置,当即抡起手臂一下下砸了过去。 随着润的土地被翻开,随之而来的,一股腥辣而腐臭的气息传到两人鼻腔。 陆枢行的神情肃穆下来,上前两步接过岁杳手中的锄头。 “我来吧。” 岁杳的目光紧紧盯视着被挖出的土壤,当初魔头的告诫话语、与曾经看见的剧情内容在一瞬间结合起来重复在脑海中播放。随着腥气已经浓郁到一种令人作呕的程度,她听见从自己背后的长剑中传来一道声音。 依旧是悉的声线,但其中抑着令人悚然的意味。 那道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想起来了。” 轰——!!! 倾洒的雨帘上蓦地炸开一声惊雷,与暴雨一同坠落在荒土与人群的面前。 而在翻涌起来的水之后,密密麻麻的黑影出现在红莹场边缘,不知站在那里盯着他们看了多久。 然而,无论是还在动作的陆枢行,还是岁杳,亦或是“聂岚”浮动在半空中的虚影。三名修士皆面容肃然,对近在咫尺的迫威胁未曾做出任何反应。 第一具面容腐烂的尸骨从润泥土中翻出来,尚不能分辨其身份,只能从身上破败的衣衫间窥见过往的影子。 第二具尸体,手脚尽断,沾泥泞的面庞维持着死时的神情,目眦裂,久久没有闭上眼睛。 第三具尸体,第四具,第五具…… 陆枢行指节发力,握紧了手中的把柄。 在更深处的,未被完全发掘的土壤之下,密密麻麻的尸骨堆积成山,而他们身上均有着同一个明显特征,就是玄的衣袍边缘,以银线绣着特殊图腾符号。 火焰与锤。 殷虚,神匠聂氏一族。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兄长,兄长不是死于锻造事故,他是被他们杀死的……” 那道浮空的虚影语气中蕴含着莫大的痛楚,悉面容上第一次出鲜明而决绝的恨意。 “聂家,五百七十二人,每一个、每一个人……全死了,全死了……” 岁杳沉默一会,还是见那虚影因为极端的情绪波动而更加透明化,才出声喊了一句: “聂深。” “对、对……聂深,我是……兄长、兄长……” 虚影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已经有些透明的身型不断消失又再现。见状,岁杳嘴动了动,将对象作用在蛇长剑上,念了句“冷静下来”的言灵。 聂深终于勉强恢复了一些理智,他双目赤红,一眨不眨地低头盯视着出泥泞的一具具腐败尸骨。 岁杳闭了闭眼睛,无声长叹。 魔头之前说过,魔域的修士们当年选择了那条最为便捷也最残忍的道路。 魔修们屠了一整个宗族的人,上至家主管事,下至打杂仆役,无一幸免。他们在殷虚界的接壤边境凿了一座巨大的坟场,所有化尸水解决或解决不了的残肢都扔在那里面,堆积成了小山。然后,他们‘取代’了这个家族,成为秋月宴上的出席者。 原来,当初被选中的那个家族,是聂家。 原来聂岚是死于魔修之手,原来如今他们所看见的整个聂家上下都是魔修。那个聂府管事是真正的管事,而他是这场事故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哦不,应该是唯二的人。 聂深也同样活了下来,只不过他被剥离出自己的身体,独留一枚残魂,因为接受不了兄长惨死与家族崩塌的事实,所以触发记忆的保护机制,认为自己取代了“聂岚”活了下来。 “兄长……” 雨下得愈发大了。 岁杳站定在翻起的泥泞与尸骨群中,长久地沉默着。 第98章 一个下雨的夜晚 “我先传音回去, 说明这里的情况。” 还处于陆师兄意识主导下的陆枢行虽然不清楚剧情,但凭眼前的惨景,再结合先前在中转区域遭遇的魔修袭击一事, 很容易联想到其背后的谋。 而当岁杳目睹从红莹场边缘围聚过来的幢幢黑影时,她明白, 就算是正道修士们收到消息赶来,如今也已于事无补。 “直接传给宗门吧。” 岁杳只能这样提醒道,毕竟陆枢行那有一百个心眼的弟弟指不定就在等着看他们遇险。她跟陆枢行离陆家队伍提前赶往殷虚界的这件事也就几个人知道,如今恰是在红莹场被攻击,要说背后没有陆其鸣的手笔她是不信的。 【聂深, 冷静下来。】 说着, 担心对方因极度不稳定而导致魂魄受损,岁杳开口连续几次给对方念了言灵,才道:“聂深,你现在能不能想起来,当初袭击聂家的那些魔修。” “……” “我记得,有南域的那些大魔, 他们都在通缉令上挂名, 应该很好辨认。还有……对,还有几个赏银猎手。” 半晌, 聂深才沙哑开口, “那几个赏银猎手装作是大陆上游历的散修,因憧憬聂氏的锻造技艺,特地来请兄长指教。众所周知,器修一脉如今已经势微, 近年来除了有家底的大宗族, 少有新鲜血涌入其中, 所以兄长一向对于独立散修格外宽容。” “……那些人进了聂家,被奉为上宾,平时随兄长在锻造室内共同钻研,闲暇时就与家中弟子谈起游离趣事。他们哪怕是对下人仆从也异常热切慷慨,给大家送了许多大陆上的珍奇玩意,所以那个时候聂家上下就没有人不他们。” 聂深回忆起那段往事,神情看上去更加痛苦。 “半月之后,他们提出要走,家里人都依依不舍,强烈要求在殷虚界再留几。于是‘半推半就’之下,他们同意留到节后,这个时候兄长提出,要亲自炼就一件防御法器赠与他们中的那位领头者。” “后来,呵,后来……在那件法器定型的前一天,主宅的锻造室离奇走水,火势甚至蔓延到相连的建筑,造成了连环爆炸事故。” 聂深以手掩面,“我早该想到,我早就该想到的……聂家所有的建筑都是以特殊金属为材质建成,水火不侵,可防御地级以下的术法攻击,本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因所谓的锻造事故而烧毁。可等我想通的时候,一切还是晚了……兄长因为身上携带着聂家祖传的、只允许家主持有的天品级法器,才免于身粉碎的结局,但也因此昏不醒,失去了神智。” “我匆忙间启动了家族大阵,想要传讯给外界,揭这群魔鬼的谋。可是,当我好不容易从主宅冲出去,才看见、看见……” “全死了。” “一具接着一具的尸体,这些聂家弟子们甚至在临死前都想不通为什么这些格讨喜的年轻人们上一秒还在谈笑,下一秒手中的刀刃就割破自己的咽喉。大批被匿去气息的魔修涌进了聂家,再然后,他们边嫌弃着边复刻了每一具身体的面孔,就像是随手披上一件人皮大衣那样,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变成’了聂家人。” 岁杳想起在前夜看见的那些所谓“聂家弟子”,总算是明白那股潜意识里的不适是出自哪里。 而面对聂深经历的如此灾祸,此刻再说什么安话也只是不痛不。岁杳静静等待对方自己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最开始出现的那几个年轻人,是不是离难界的赏银猎手?” “……我不知道。” 聂深哑声道:“我只看见他们身上带着赏银猎手才会有的任务令牌,并且,他们跟那帮魔修谈时,关系匪浅的模样,甚至都不像是普通的受委托而行事。魔修们一向情乖戾,而赏银猎手们自诩游离于正两方之外,并不真正看得起这些魔道中人,所以,双方之间肯定是达成了某种互利的约定。” 看得出来,自从聂深重新拾回了记忆之后,脑子还是够用的。 岁杳总算是在他身上放了点心,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红莹场周边包围的黑影上。 聂深道:“除非你们能拖到支援赶来,不然跑不掉的。这帮魔修打定主意要杀你们灭口,你们只有两个人,很难撑下去。” “不完全是魔修。” 岁杳观察片刻,却道:“他们大概率是‘魇’,就像是之前的顾辞舟那样。魔修们当初会顶替聂家就说明了他们需要将自己藏起来,现在并不是在秋月宴上动手的最佳时机,不会为了我们两个就让多年计划功亏一篑。” 这话她并没有只对聂深单独传音,边上陆枢行同样也听见了,郑重朝之点了点头。 “师妹,我们背靠红莹场南角,尽量将他们往地区中央引。” 他比对一番如今情况,快速做出了判断,“我……等等,这里的区域被设下了限制,无法进行任何程度的空间传音。先前的传讯失败了。” 聂深长叹了一声,“跟当年的情况一样,聂家被整个从内封死了,本没有办法联系外界。” 岁杳抿,与陆枢行背对着站定在高台边缘,提防从三面而来的敌人。 她眯了眯眼睛,突然张口朗声道: 【烟火绽放。】 刹那间,绚烂缤纷的焰火冲天而起! 在爆破炸响的动静声中,花火于天穹的最高处绽放,溅出拖着长尾的余烬。 那抹绽开的花火很快就被暴雨熄灭,灰烬随着雨幕而向下溅落,可地面上却一声一声地响起坚定声线。 【烟火绽放。】 一束又一束的火光冲天,在遍布云的雨幕之上盛放到最极致。又化作星宿坠落的长尾,拖出短暂又明丽的彩光芒。 围聚在周围的黑影们顿时动起来,很快,为首的那名不知名魔修将目光锁定在一句句发声的岁杳身上。 他蓦地朝这个方向抬手,原本躁动起来的魇修们一瞬间竟是齐齐扑身而来,铺天盖地的术法与攻击朝着岁杳的位置倾泻! “……” 在高台之下的那片角落,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慢动作播放,无数杀招攻势滞空着坠落,却被盘踞而起的什么东西悉数拦下。 漆黑的、浓稠的、深沉而腌臜的,黑火焰。 陆枢行站定在那片淌火焰的尽头,眼瞳中烧灼起来的彩比无尽永夜还要深刻。 那火焰是最浓重的墨,他的眼瞳也是。 某一个瞬间,为首魔修甚至分辨不清扑面而来的炙热高温是来源于何处。 明明只有一个人,此刻近百名魇修直面着那片燃起的火海,竟有种被制住的恐怖错觉。 “师妹,我可能有些明白了。” 偏偏这个时候,陆枢行在重重攻击下都已经有些气息不稳,他依旧分出点心来这样说道。 他脸上是岁杳一直听闻但很少见到的肃杀凌厉,魇修与魔修的血沾染在指节上,又被黑火燃烧殆尽。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