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只道谢九娘子英明,当场就派两名雇工,将不断哭喊的张固像死猪一样扛了往令衙送,又由何冯代表馆子作为事主,亲自跟去了。 陈九也没有提出异议,华苓回头看了他几眼,她也听到了,那张固是一直在诅咒陈九不顾兄弟道义。这么说,这位陈九虽然没了手指,到底也没有离这个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行业吧。 华苓便问他:“陈九你如今是作何营生?我看见你这手指没了,是如何没的?” 陈九遍布风霜、十分苍老的面上出了十分复杂的一点点笑意,他再次向华苓行了一礼,说道:“小人所为卑陋,不敢提及,怕是污了谢九娘子耳朵。恳请谢九娘子放心,小人心中绝不敢存有坏心。” 罗定这下也知道了,那张固是个偷摸狗的,这陈九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他们看着陈九这衣着形貌就不像是正经人,只不过他是做了好事,将小偷扭来了,书也还来了,才给了好面。 正经人就没有看得起陈九这种人的,罗定面厌恶之,赶紧走上来将华苓和她带出来的两个侍婢和陈九隔开了,朝华苓说道:“九娘子,依在下看,这事就由令衙处置罢,也是在下处置不当,原本这些个污浊事儿是不该拿来污了九娘子清听。” 华苓摆摆手,安他道:“也并没有什么。大家伙儿都是第一回遇见这样的事,有些失了分寸也是常理。往后有不能决的事,便还是遣人来与我说。” 至于陈九,华苓想了想,还是令人给他上了座,端上一杯茶来请他润润喉。又让罗定也坐了,说一说话。罗定并不是很看得起陈九,私下里悄悄吩咐,叫雇工端来了一张最差的椅子给陈九坐了,茶也是给的碎茶末泡的。 陈九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坐了,喝茶也喝得小心翼翼。 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许多的灰地带。 虽然知道陈九大概也没有做过什么好事,但这回确实是他帮了惠文馆的忙,华苓觉得,还是应该念一份情。 请喝一杯茶,也并不费什么,结个善缘也是好事。 三人便随意说说话,不过出身、地位、见识都太不相同了,几乎冷场。 陈九坐不安稳,很快告辞了走了,临走之前,只是十分郑重地说道:“谢九娘子,当年小人受了谢九娘子的恩惠,小人心里是牢记的。只是并无甚能报答于谢九娘子的,如今此馆建成,往后小人定仔细注意着,若是还有人敢偷了馆中书在城中贩卖,小人定不会放过。” …… 将陈九送走了,惠文馆又重新开放,有临近百姓已经是来了好几次看书的,这下又来了,还都问雇工那偷书的人如何了。 一听说都送到令衙去了,肯定要受鞭笞之刑,也都纷纷说那人是活该,做下这等事,便是吊起来打,也是应分的。 …… 华苓后面在惠文馆中逗留了一阵子,与罗定商量了一下,讨论若是在馆子门口设一处登记处,叫进馆看书的人都签下名来,若能的话,再加上居住地址,这样会否叫馆子的管理更好些。 又另有一事,何冯罗定这两人只是晏河借调给华苓的人手,总要回去的,如今他们预备在雇工中选拔出一个心思正、脑子活、有担当的热门,培养成以后馆中的大掌事,但是人选也没有定下来。 正在计议的时候,门口雇工领着莫杭来了,只见这位年轻的八品主簿着一身整齐干净的棉布袍子,身边跟着一个健仆,步伐迈的很急,看见华苓果真在馆中,一下就是面笑容,远远就招呼道:“谢九娘子。” “见过莫大郎。”华苓站起来招呼他坐下,朝他笑道:“你怎的来了。馆子里才遭了贼,已经送到令衙去了。” 莫杭坐下了,抹了抹汗,道:“我却是来了门口才知此事。惠文馆中书籍有许多都是珍贵的孤本,若是叫这些人手轻轻偷去卖了,却是暴殄天物。” 华苓叫罗定将这其中过程说了一遍,莫杭倒是叹道:“这位陈九倒是有些侠心义胆。” 华苓觉得莫杭说话有点太酸,不过这也是从小时候落下的病了,听了便只是笑。认真算算,她与这人认识也好几年了,虽然出身一般般,但这位当真是个心思正派的,也怪不得能与王家兄弟成为多年朋友。 道庆元年科举及第之后,莫杭后来是入了将作监作主簿,这几年升了半级,但还是主簿。大概他若是多懂些钻营,能早早往上升一升,但莫杭却不是个有那等灵活心思的,平里也只喜谈文说字罢了。 朋友不必看官位,华苓自己是觉得很欣赏莫杭的。更何况在惠文馆的建造上,莫杭也出了大力。有多少人肯这样费心去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坐在一处吃了几杯茶,华苓慢慢将馆子目前面对的事都与莫杭说了一番,莫杭冥思苦想,慢慢地提了几点意见,都有些可行处。 莫杭已经是她看了这么久,想法与她原本对这个图书馆的设想最接近的一个。 华苓看了他一阵,下了决定,问他道:“莫大哥,你愿不愿为这馆子作个顾问?” “顾问是何意?”莫杭十分惊讶。 “原本是想请你做大掌事,但想来你平公务也繁忙,并无多少时间。这顾问一职,是为馆子出谋划策之人,往后,若我不在金陵了,馆中有大事不决,便与你。” 莫杭猛摇手道:“不可,不可,此事万万不可。我只是一介小人物,如何能做一馆之顾问。” 罗定十分吃惊,但也没有说什么,反正这馆子到底还是属于谢九娘子的。 看,人的想法就是这样的深蒂固。 华苓笑了笑,说道:“莫大哥许是不知,再过一二年,我就将嫁与卫五郎。卫家本在西北,到时我并不可能长住金陵。请你听我一言。这馆子筹建至今,有许多人帮过忙,但莫大哥你是其中最为用心的人,我们都看在眼里。” “这馆子并不是我的馆子,在我心里想,以后它是金陵人的。地契等物还在我手上,但后我若是不在金陵,定然是要到可信的人手上。我想,莫大哥便是如此一位可信之人。” 她站起身,朝莫杭一拜,笑道:“莫大哥,谢九恳请你应承此事。先作个顾问看看罢?想来这一两年应当事情多些,后上了轨道,便好了。后若是莫大哥不愿做了,馆子可以再另寻人手。” 小娘子笑颜盈盈,竟似比世上所有的其他人都更好看许多。 莫杭急急地站了起身,虚虚扶了华苓一下,点头应道:“如此,我便应下此事。惠文馆乃是十世、百世的好事,我也盼着它能长久传下去。” 趁热打铁,华苓当即用惠文馆的名义拟了一份聘任书,聘请莫杭为馆子顾问,下面将莫杭的权利和义务,还有报酬一一列明,聘任书共三份,一份馆中留存,一份送到金陵令衙中保存,另一份莫杭自己留着。 至于报酬,莫杭只是象征地收了几枚铜板一个月,与义务劳动也差不多了。 从此,惠文馆的所有权还在华苓手上,但管理权实际上已经转移了一半到莫杭手上。 ☆、第154章 两人争吵 154 五月里华苓一直忙于惠文馆的打理,几乎是隔就过去一趟。 到五娘出嫁之前两,她已经和莫杭、何冯、罗定几个人商量着,将惠文馆的运作守则调整了好几次,将一些预设出来,但并不符合实际的规则废去。比如原本是规定惠文馆从清晨开放到一更前,现在改成了从清晨开放到傍晚,若是天已经暗下来,则不论是什么时间,馆子都要关门了。 这也是因为,若是天昏暗时还允许读者看书,是读者要熬坏了眼睛。 馆子还没有富裕到能每晚上都给读者免费提供照明的程度。 另外,从第一批雇工中选出了名叫方河的一个人,预备慢慢培养,准备提拔为大掌事。 这个方河就是曾被派来跑到丞公府来寻华苓,告诉她馆里遭了贼的那一个。方河为人特别勤快,各种苦活儿累活儿都肯做,也识字,算是第一批雇工里最优秀的一个。在人手十分缺少的情况下,也只能从矮子里选高个儿了。 为了让惠文馆以后的运作不偏离预设太多,这些子华苓是花了许多时间向莫杭、方河两人描述和解释,她建设惠文馆,到底是想要将它建成一个什么样子。当然,在理想和执行之间总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即使大家都愿意照着她的想法去做,华苓也不会不切实际地追求一些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比如供暖供水,二十四小时不断电之类。 前期华苓是投了上千两银的这个馆子,但她并不打算将它搞成一个无底,只希望它能维持运作。所以馆子落成开张之后,她是与何冯、罗定两人仔细讨论,确定了暂时是每月由她拨给钱十贯。 其中七贯多用以支付雇工工钱,剩下的两贯多,要存起来留作馆中修缮以及购入市面上新书等项目。 也是这年头除了支付雇工工钱外,基本就再没有特别的需要钱的地方了,才让华苓用她自己每个月得到的月钱,就差不多能支撑起馆子的运作。 若是想要花钱,能花的地方还真是多了去了,华苓仔细给自己算了算帐,也不由有些无奈,若是想要仔细将惠文馆修上一个档次,再花上几千两甚至万两银,也是有得做的。 她当然不介意看到一个更好的惠文馆,但不论如何,她现在的收入都来自家人,也不好用得太厉害。 也许,应该考虑在城里外置些小产业了,也不必要做得特别好,只要这个小型产业能够盈利,利润足够养住惠文馆就好。 那么,选什么产业好呢? 华苓思考着这个问题,觉得浑身都是干劲儿。这阵子她觉特别开心,没有什么,能比做一件自己特别想达成的事更让人有成就了。 …… 但是卫都尉近来不太高兴。 …… 六月初四,五娘要出阁了。 汴州在金陵之北七八百里外,郑氏的亲队伍顺着汴水一路南下,转入淮河,再经京杭运河入长江,从杭州逆而上到金陵来,足足花了十来天。郑氏是在六月初三到金陵的,当就将聘礼送到丞公府,郑三郎亲自到丞公府拜见谢丞公,确定在初四将女郎去。 丞公府早已准备了大型的酒席,五娘的嫁妆也都打点完毕了,一台一台堆了园子。 到了六月初四,丞公家早已备好的挑夫们便合着郑氏带来的仆役,将五娘的嫁妆都抬往郑氏的船上。从城东的丞公府一路到江边,送嫁的队伍吹拉弹唱,喜气洋洋。 等客人都吃了一轮酒之后,一双新人拜过丞公,便就此双双登船归家去。大郎事务繁忙,这一回便是二郎作为兄长,跟船送五娘出嫁。 丞公家的小娘子又少了一人。 …… 一个清净的下午,华苓午睡醒来没有什么要紧事,便在后院里转了转,有些忧郁。 二娘、三娘、四娘、五娘都嫁了,后院越发显得空。芍园已经不开课了,除了教授骑武艺的柳教授、教授绣艺的关教授,这两位原本就从属于丞公府邸的女教授外,其他诸课,外聘的女教授都已经陆续请辞,得了丞公家厚厚的谢师礼,到别家去教别的小娘子去了。 丞公家的小娘子确实是都大了,应学的东西学得差不多,教授们心中自然都有计较。小娘子始终是要嫁去的,而大郎、二郎的孩子要到能上学的时候,还要许多年,中间这段时期,她们不可能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待在丞公府里。 还不如在合适的时候求去。 在丞公家是功成身退,在金陵里外的别家看来,她们是得丞公欣赏、教导过丞公家孩子的教授,自然身价倍增。 事实也是如此,教授们辞了丞公府的工作之后,外头人家几乎是抢着邀请她们到家教导小娘子。 华苓从碧廊边垂下的紫藤上掐了一段藤枝,一边打着廊柱一边往前走,百无聊赖。碧浦碧城两人安静地跟在后面。 大郎、二郎成了亲都还住在前院,如今两位嫂嫂都身怀有孕,安胎为上,无事本就不出来行走。大郎、二郎都很忙,没有事通常也见不到人影。四郎才十一岁,在学里了许多朋友,每里只乐不思蜀。 走着走着就到了后院的清凉湖边,华苓站了站。 湖里是小半湖的白荷,圆圆的墨绿的大荷叶重重叠叠堆了湖面的西侧,粉白的荷花拼命在荷叶之间挤出脸来,昨才下了一场雨,一切显得格外清新。 从湖边有一道曲线玲珑的九曲回廊直探入湖中,是木结构的,照样是飞檐翘角,深重瓦、朱红楼台,就从那重重叠叠的碧荷叶之中穿过。 湖边景虽然好,但是却太寂静了些,风凉水冷。她平素多半是在书房里打开了窗看看湖上的风景,不常亲自过来。 其他娘子们也差不多。年纪还小的时候芍园里功课都很多,白天的时间被占得七七八八,夜里没有光亮,更加不可能随便到这种黑漆漆的地方来玩。 “娘子,不若到湖上回廊去瞧一瞧?”碧浦看华苓往湖上看,便建议道。 华苓点了点头,顺着三级阶梯走上回廊。 湖上吹来的凉风浸透了九曲回廊,所见都是碧荷叶、素荷花,没有半分暑意。景是极好,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下午都提不起劲儿来,心情有些低落。 “九娘子,九娘子。”远远有个丫鬟快步走过来,笑着呼唤了一声华苓的名字,扬声说道:“九娘子,六娘子、七娘子与八娘子令婢子来唤你去耍呢。婢子先是到了竹园去请九娘子,才晓得九娘子走到别处去了,寻了好一番才寻到这处。” 却是六娘的侍婢巧环。 “嗯,这就去。”华苓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却觉到□一阵热热的意涌了出来,不由一僵。 ……是十三岁之后每月必造访的小伙伴来了,华苓了额头,无奈地说道:“巧环你先去罢,告诉她们,我身上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是。”巧环看看华苓不太好的面,乖巧地应声去了。 …… 华苓以最快的速度回了竹园,换上这个时候必用的一套装备,焉焉地靠在榻上发呆。怪不得她情绪不高,原来是血成河的子要来了。几天的时间里就要损失大量的血,谁也高兴不起来吧。要连续许多行动不便不止,心情不美丽不止,这段时间神也不会很好。 还想着明要去惠文馆里看一看的,这样动一动就有可能见红的时候,怎么可能去嘛。 华苓越发忧郁,辛嬷嬷在塌边坐下来,握着华苓的两手了,心疼道:“唉呦,手都凉了,九娘子到上去躺着可好?这窗边还是风大些。” “不去。”华苓嘴角撇着,在榻上煎蛋一样翻了个面,脸朝着窗外。 辛嬷嬷也拿她没办法,坐了坐,说:“金瓶去煮甜汤了,是九娘子最喝的莲子福圆汤。瞧这小嘴撇的哟,小脸沉的哟,叫嬷嬷也不乐啦。”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