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呈没有这么多心思,难得再下民间,左顾右盼,到淮州还耽搁了一游玩,历经四五回到了京城。 大内翘首企盼,都在议论圣上任的“说走就走”。而议论得最多的,莫过于顾尽的回归。 此前除了亲近的人谁也不知道圣上去了哪里干什么,毕竟君主的行踪不能轻易透,以免招致行刺。 没想到圣上这次离京,竟是去接回了罢官不久的顾尽。 车刚进大内,宣琳就拦下来,三下两下爬上车,抱住她父皇,又抱住尽。 “父皇是讲信用的好孩子,果然把顾师傅找回来了。”宣琳道,“师傅,这次宣琳不外走了,就在里放风筝好不好?” 尽紧紧抱住她:“好!草民有罪对不起公主,公主还如此待草民,草民真是恩涕零。” 韩呈甚为欣。 尽明白小孩子的黏人是很美好的,因为她是百分百信任对方的,要做什么要玩什么,换了其他人陪都不行,专一又。 她的笑容堆上了挂着雾的眼角。 * 当未时回到小团扇胡同,阿丧走在后头分担一些行李。他们当时走得匆忙,本也没带走多少东西。 打开院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树下地未扫的黄叶。 架子上挂着那只鸟笼,走了这么久,白玉竟然还活蹦跳的。 她忍不住嗟叹——京城定有挂记她的人,时常来这房子里替她喂养这只白玉。 “我们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 声音不响,在空旷的院子里却显得气回肠。 离去时不长,因此不可能忘了之前门庭若市的情景,与眼前的门可罗雀一比较,怎能不有所触动? 这世间,本没多少人值得付出真心、耗费时间对待的。 看,有多少人能记得在她走后替她喂一喂白玉? “阿丧,来,快把行李放下罢。咱们先把屋子收拾收拾。” 她鼻子直泛酸,眨眨眼睛不让自己出泪来,声音却瞒不住有些哽咽。 “好。” 生漆红木的太师椅上还没积起一层灰来,只有些许的星星点点落着,各处还保留着抄家时被翻动过的样子。 花被从花瓶里出,散在桌上,行将枯萎的仅蕴着不均匀的,瓣叶蔫软,时有小虫飞舞。桌上摆了一堆器物,大小是不值钱的玩意。平里抄写的心经,也一页页散落。 她看到这景象,有一秒的晃神,不过很快从中,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于是对阿丧道:“阿丧,这里你还是甭管了,我来就行。你把厨房收拾干净,准备一下吃的,最主要的是要记得买两坛子好酒,晚上有用。” “什么用?” 若是换了平时,阿丧只管答应,不太会过问姑娘的事情,可自从沈扈追到静海去以后,他就不太放心他家姑娘,生怕被别人把心骗走了,宛如一个老父亲。 “我得设个局。”尽嘴角勾起一个让人浑身发冷的笑。 阿丧看到这个表情反而放下心来,凭他的了解,姑娘要出手干人了! “顾姐姐!”林抱声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尽奔出大堂:“哎,抱声!” 林抱声冲上来握住她手,后面跟着温文尔雅笑着的贾诚。 檐下铃声秀秀,三人相顾无言,慨万千。 进屋后才知道,原来长公主为她出了力,尽对二人千恩万谢。 明明没有离开多久,可三人嗑着瓜子就屋子灰尘,聊了个沧海桑田。 * 内阁的张灵鸢和马风得知顾尽回京的消息,尤其马风,吓得六神无主,冷汗一身身地出。 “怎么办呢?这女人怎么又杀回来了?什么征兆都没有啊!”马风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张灵鸢道:“我早说了叫你别那么干,你看罢,这女的能耐大通天了!” 马风道:“你说她是个什么玩意儿?蟑螂转世投胎,打不死的么!” 张灵鸢出主意:“不行,你晚上得去沈御史府上一趟,他被圣上派出去,现在一同回来,肯定是往静海去了,也必定知道些内情。” 马风为难:“可我就怕现在沈御史他不信我,不肯对我细说啊。” “那也得走一遭,不入虎焉得虎子,去罢。” 马风无奈——也只有这一条路行得通了。 可马风去沈府一打听…… 门房说:“哟,您来得可真是不巧,我们家爷刚被请走。” “是哪位请的?” “这我们可不方便透,特地吩咐了。” 他只得作罢,打算明再登门求问。 * 毫无疑问,沈扈是被尽请走的。 阿丧效率很高,在送走贾诚、林抱声后,一下午就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晚间,尽出了趟门,不久从外面回来,领着推三阻四的沈扈。 “……不是,明儿个早晨还得上早朝呢,真不能喝太多!” 尽站定,撅嘴道:“我今天高兴嘛!明儿个早朝,你要是起不来,我拖你过去。上次你升迁,我没能喝成你的酒,这次庆祝我回来,咱俩得不醉不归。再说了,你欠我人情是不是,把我送大牢里吃那些苦头你忘了?” 沈扈道:“不是,顾大人,这话你不能这么说,你要是这么说的话……” 她神气:“怎么样?” 他无奈:“行罢,那就来上一两杯。” 尽脸堆笑:“这才是嘛,来来来,沈大人请。” 一点不避嫌,拉着他胳膊就请了进去。 情这东西谁先开始认真,谁就或多或少地要经历一番折磨,不管是甜的折磨还是痛苦的折磨。 沈扈本是欺骗自己做戏给她看,让她以为自己真的喜上她了,从而对自己放下戒备。 没想到……有些假戏真做。 此刻难得顾尽主动接近他一次,还这么亲昵地挽他的胳膊,沈扈算是栽在她手上了。 酒菜早已在圆桌上摆好,青瓷碗碟,白玉酒器。红木的圆凳摆了两张,中间一方帕子叠好搁着。 “就我们两个人?” 沈扈看看那两张圆凳,拿眼睛不住的往四处瞧。 “当然就我们两个,你还希望有别人么?我这不是跟你最亲么,才请的你!”尽道,“怎么,你要是不愿意,我这就出去,请一帮赵钱孙李大人。” 沈扈这才喊住: “哎。行了!” 尽笑盈盈地拉他坐下:“沈大人,坐。没外人,咱俩聊聊体己话儿?” 体己话儿? 沈扈心下起疑:“你今儿是怎么了,怎么想起跟我说什么体己话儿?你发烧了,烧糊涂啦?” 尽不改笑意,提起酒壶为他斟酒:“礼尚往来嘛!过去都是你找我说体己话,我现在可不得跟你说说?沈大人,咱们俩也算是老相识了,这杯酒先干为敬?” 举杯饮。 沈扈按住她的手:“等等。” 尽以为他不肯喝:“嗯?” 孰料,他倒也体贴:“你别喝了,女孩子家家的喝多了不好,以茶代酒罢。我干了你随意。” 说罢将自己杯中的一饮而尽。 尽略有动,言又止,又摆开笑容:“沈大人快。”替他上。 别说这顾尽脸蛋长得不出众,可一双手煞是好看,纤纤莹莹扶着酒壶给他倒酒,美画如斯。沈扈口唾沫,舔去嘴角的残酒。 “顾姑娘,今儿你高兴,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不过,这个干喝没意思,咱们来点助兴的?” 尽愣了愣,笑道:“好啊,那……我唱段曲儿给你听,权当游戏?” 沈扈鼓掌:“甚好甚好!” “那没行头,我就素身儿唱了——”尽站起身来,理理衣衫裙摆,仿佛有水袖般,含着身段,清了清嗓子,就开了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 沈扈眼波似水,注了柔情。全程给她掐着板眼,末了赞不绝口。 “献丑了。”尽回到位置上,拿起酒杯就往他口中灌。 沈扈什么也不多想,一仰头又给闷了。 “沈大人,我记得你原来是不喜、也听不懂昆腔的,怎么竟学会了掐板眼?” “为你学的。” 尽给他倒酒:“那可真是受宠若惊。沈大人啊,你看你我一善一恶,一廉一贪,居然能坐在这里开怀畅饮,唱一曲惊梦。真是人间奇景!” 沈扈眼中已经显出一丝蒙,笑着道:“是,奇景!为了这奇景,咱俩得喝一个!” 又是一杯下肚,他咂咂嘴,回过味儿来,皱着眉头:“这是什么酒这么呛嗓子?” 此酒入口绵密,落口甜香,女儿红乃糯米酒,不似茅台老窖二锅头。 尽嘬了一口道:“不呛啊,这可是女儿红,怎么会呛嗓子呢!怎么,沈大人不会喝?” 沈扈犟鸭子嘴硬:“怎么会!我可是草原雄鹰,天之骄子!不会喝酒……哈,笑话!” “那就来。我敬你,张嘴来!” “来就来,谁怕谁?” …… 不到一盏茶工夫。 杯盘藉,酒壶盖子都丢在了桌上。尽坐在凳子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抹了把冷汗: 沈扈骑在太师椅上,两只脚岔出去像面条似的直晃,脸上两坨绯红,眼神空而茫。 一看就是喝大了。 “尽——”他抱着椅子背,看着地上说,“我跟你说,我真不是想成心跟你作对,实在是迫,迫,迫不得已!” “咿呀!好酒!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酒中仙……嘿嘿,我就是酒中仙!仙!我是仙女,飞呀飞呀……” 阿丧站在一边,看着这个醉鬼摇摇头:“姑娘怎么给他喝这么多呢,这下可好,连话都说不利索,怎么从他嘴里套话?” 尽翻着白眼、皱着眉头,将酒壶一拿一撂,道: “没给他喝多,就三杯!其他的都我喝的!谁知道他这么不喝……信了他,吹!还什么草原雄鹰,天之骄子,本就是个三杯倒。我还以为要灌他个一坛两坛,这下倒快!” 说罢,那边沈扈骑着太师椅,口中高喊着:“得儿驾!” 阿丧道:“那还问不问了?” “问!当然得问,不然白糟蹋这点儿酒了。” 尽一拍桌子,挪过去对沈扈说:“沈大人,我问你个事?” 沈扈抬起头盯着他,突然笑出来:“我认得你,尽,是不是?我刚骑到家门口,你,你就来了?” 尽温柔地看着他:“是啊,我问你啊,你还记不记得,小公主宣琳啊?”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