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平倾倒之前,连所抓住了这个机会。 “虾米,”他沉声说,“你信连叔吗?” 那双黑嗔嗔的瞳仁挪移到他身上,刘瑕似乎还有点摇摆,这个稚龄少女固然有很多地方和常人不同,但她也有一点和所有人都一样——她还小,还有些青涩,还不成,所以还能被打动,到底还有些犹疑,还有些情用事的基础。 该信吗?能信吗?从理智上来说,不该信的,刘警的死亡,无疑是一场意外,甚至于他的同事都不理解连所把刘瑕带回审讯室的举动,只要坚持这个说法,谁能拿她怎么样? 可,也许情上来说,她是想要相信的,没有任何道理,只是不想让他失望,只是想要吐,这样稀薄的人,依然存在于她体内,尚未被严酷的现实重重打击,完全变冷。也许她也想要倾诉,她也想要相信,有人能帮助她,为她解决问题——即使这已被她的经历证明了,这只是一种虚假的幻觉。 刘瑕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连所能够觉到,那摇摇晃晃的天平,能觉到无数个过往的瞬间从她眼中闪过,这些年他们为她提供的帮助,让她觉到的温情——他不会说自己和子做得很少,但,想到这些基于同情和义愤的热心,竟能成为她心中这么重的筹码—— “……我没有觉。” 片刻后,刘瑕开口说,她的语调还是那么的冷静,“这样的事,或迟或早都会发生的,我早就又觉了。” “你是说,你早就看出了他喜打人?” “我知道他喜用暴力来发情绪,但这不是全部……他对我有.望,我一直都知道,但这是……变态的,他自己知道这点,他也还把自己当个好人,所以,他一直在抑,每当他对我有想法的时候,他就打我,这种施,是.的一种发,对社会道德来说,也无伤大雅。” 刘瑕扯了扯角,眼神似乎能看进连所心底,她慢慢地说,“毕竟,打孩子是很常见的事,他娶了我妈,又没把我这个拖油瓶踢走,我应该念他的恩德……别人都是这么想的,他受到的力,也不会那么大。” 连所说不出话,不仅仅因为虾米,这个才13岁,就像是个瓷娃娃的小女孩吐出的高深词汇,也因为这事实的惊悚和个中蕴含的冷嘲,她没有说谎,他知道,只是—— “那……你妈知道吗?这个……变态的事。” “她知道,不过没说过。” “她是什么反应……” “有时候她会骂我,说我是狐狸、不学好,不过也不解释为什么那么骂。有时候她会保护我,和刘叔叔吵架,然后也一起被打,视她当时的情绪而定,你知道,自从她被抛弃以后,神状态就一直不是太稳定,对我的看法也时起时伏,有时候她看到我,会想起我生父,然后打我、骂我,有时候她又会抱着我一起哭,她再婚后,这种恨的移情就换做另外一种形式来表达。”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说?” “没有用。” “……” “那,她自杀,和这件事有关吗?” “嗯,有关,头天晚上,我在洗澡的时候,刘叔叔让我出去,说我洗澡费水,要打我。她和刘叔叔大吵,第二天起来继续吵,我觉她当时的情绪已经快崩溃了,她自杀的直接因应该是这个。” “你猜到了……但为什么不和我们说?” 刘瑕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没有用。”她耐着子解释,“她是没有办法离开男人一个人生活的,你看,她被抛弃以后,子过得多么凄凉,其实有很多办法可以维持下去,但她做不到,她心灵上不能没有男人支持。” “如果她够狠心,能无视刘叔叔的变态**的话,也许还能活下去。但她有时候又放不下责任,或者说,还有一部分,是不能接受自己只是这个婚姻的搭头,刘叔叔是因为我才娶她,她本没能占有到这个男人的挫折在反弹——一定要介入刘叔叔对我的待。那接下来她只能面对两种后果,第一种,再次离婚,带我离开这个男人,这是身为母亲的责任,和正常人的选择,但这样的话,她又没有男人了。连叔叔,我妈妈过不了没有男人的子的,没有男人,她的心就是死的,她离婚以后,我和她一起单独生活了两年,我明白的。更何况,她下岗了,没有工作,没有钱,离开刘叔叔,我们两个去哪里,吃什么?” “第二种,就是放任刘叔叔对我的□□,那其实结果也一样,等他得到我以后,也不会再睬她了,连现在发式的逞都不会有,她还是失去了她的男人。” “至于除掉我,她可能还没那么极端——总之,工作没有了,自立的能力没有了,她活着的支柱就是她的引力,现在连引力都没有了,男人也不是她的,一旦这些事爆发出来,她还要背上旁人指指点点的目光,说她不是个好母亲,连这样的家庭都待得住。各方面都是力,她总会撑不下去的,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迟早都要死,我阻止一次,阻止得了一世吗?” “…………” 这一次,连叔的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他有点不知何以为继的觉,一种惯推动的愤怒,让他想要责问刘瑕的不孝,甚至伸手代社会责打这个不孝的女儿,但另一种沉淀冰冷的重量坠住了他的手肘,这力量让他到前所未有的虚弱,甚至盖过了那不可思议的惊奇——他咽了一下,干涩地问,“你……是不是很恨她?” “不恨。”刘瑕自如地说,即使刚才对母亲的绝境以及自杀以前的心境进行了详细的推理,看起来也丝毫未能影响到她的心情,“虽然很艰难,但她至少还是试图承担母亲的责任,只是力有未逮。比起离开的人,我会更尊重——没必要太苛责。” “但你对她的死亡表现得很平静。” “因为我并没有办法帮她。”刘瑕的眼睛略微瞪大,像是看懂了连所的想法,她有些吃惊地说,“我连自己的处境都没有办法改变,又谈何帮她呢?” 连所无言以对,“所以……对她的死,你也不伤心?” “不伤心。这是很自然的过程,她的格决定了她的选择,她的选择就决定了她的结局,这是很自然的事,谁能改变呢?社会就是这样子的。” “既然没法改变,该做的,是接受,而不是伤心。” “这……听起来有点绝情,是不是?” “是啊,但我就是这样的人啊。”刘瑕眨眨眼,看看他,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坐在这里呢?” “……那,你继父的死,你也不伤心了?” “是。” “他的死,和你有关吗?” “有关。” “为什么?” “少了我妈做缓冲,他越来越过分了,我想他迟早有一天会对我出手的,不是强.我,就是某次矛盾情绪爆发时失手把我打死,或者打残。这两种都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再者,我算过,他死了以后,财产如果被我拿到的话,足够我维持生活到有自理能力……对我来说,死了的他,比活着的他有用。” “你……真的没想过对外寻求帮助吗?” “没有啊。”那双眼里出了轻微的嘲笑,像是看穿了连所在这句话后的心虚,樱的,轻轻吐出淡然笃定的字句,“谁能帮得了我?” 你能吗?你也不能的。 即使离婚,父母对小孩也有抚养义务。 对失去父母的孤儿,社会有扶助的责任。 妇联的主要职责是维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 待罪是刑法中明文规定的犯罪。 组织下岗职工再就业是政府的重要职责。 在一张漂亮的蓝图里,她有千千万万种出路,即使这些全都落空,连所也能轻易地把她拯救出来,但现实里,没有人能,没有人会。这一点,他们心知肚明。 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对于没法改变的事,该做的是接受,而不是自我欺骗。 这句话,没说出口,但写在刘瑕的态度里,被连所读得清清楚楚,他不适地动了动,像是有东西从额角蜿蜒而下,抹了一把,才知道是汗。 该谢她吗,没说一句假话,出口的都是冷冰冰的事实,对这社会,13岁的她,看得比他还透,连所几乎无言以对,是啊,易地而处,他难道能做出别的判断吗?这社会的冷漠,做警察的他,岂不是最清楚? 只是,只是…… “你有想过,如果被发现的话,自己该怎么承担后果吗?” “你不是要我相信你吗?连叔。”刘瑕说,她双眼是两泓幽幽的、纯黑的深潭,“你觉得,我应该承担这后果吗,连叔?” 法律是维护社会公平的重要武器,但刘瑕从没有享受过法律的保护、社会的福利,连所忽然口干舌燥,他想到自己见过的所有那些无法去改变的现实,这些人被社会抛弃,活在不见天的黑暗里,大多数人就那样默默地被噬,连死亡都没有声音,只有刘瑕,她凭着出众的,几乎是怪物的天才活了下来,坐在了这里,为自己创造出了一条路,一条离开黑暗的路。 她应该承受法律的后果吗?未曾享受过权利,应当承受这责任吗? 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这样看着他,但连所隐隐有种觉——刘瑕是盼望他做出相反决定的,她盼望自己就这样把她给上峰,将她用故意杀人罪起诉,为她的未来平出多少波折——这能给她带来多少阻碍,他不知道,这很难说,但她隐隐盼着他这么做,这么亲手斩断她身上还余下的一些东西。 是什么,信任?人?温情? 失去了最后这些东西,她会变成什么? 她应当承受这后果吗? 连所无法回答,第一次,他没能制住自己的慌,躲避起了刘瑕的目光,看向了那卷依然在转动的录音机。 # 现在 “你是怎么计划杀他的?” “一开始想用药。” “用什么药?” “研究了很久,大部分能和酒配合致死的药物都研究了,最后想试试看头孢拉定,我查了一些期刊,这个药物可以引起双硫仑反应,会严重破坏肝功能。而且这种药很常用,我也能买到,比起来,能让心动过速的丹参类药物就太贵了。” “但后来又放弃了?” “嗯,致死几率太小,太冒险了,在他没冒的前提下给他吃下去,也比较困难。” “后来又尝试了什么方法?” “催眠。” “怎么会想到用这个?” “图书馆有一些心理学的书,里面提过催眠,我以前在我妈身上用过这种办法,试着想治好她,但不太容易,书上说,这种疗法不能让病人干违背本的事。” “打算怎么实施?” “有一天他喝的很醉,回家后我对他催眠,让他以为自己走错家门了,往下走三层楼,往外走100步才是他家。他相信了,但没走出100步,就醉得睡着,后来被起夜的邻居发现,又送回来。” “他知道这些事吗?” “当然不知道。” “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害一个完全不知情的人,你会觉得不安吗?” “不会啊,公诉人,你觉得他打我时会不安吗?” “他为你提供了生活支持,你不恩吗?” “恩,所以我希望他死得比较没有痛苦,听说冻死的人会很幸福,脸上都带着微笑。” “……你最后成功谋杀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他经常醉醺醺地回家,回家后就打我,或者试图对我扰,闹上一阵后会睡着,然后半夜醒来呕吐几次。他睡着以后,我会给他吃一点安眠药,然后把他摆成仰卧,这样如果他呕吐的话,就会把自己呛死,但是有一次他呛醒了,所以后来我就把他翻过身,让他俯着,这样如果他吐了,就会被自己的呕吐物窒息死亡。”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怕吗?为什么不向别人求助?你有老师,你爸爸妈妈的朋友——派出所的连所长对你一直就很照顾,我知道你想摆这种生活,但你不觉得用杀人来摆很可怕吗?” “公诉人,你真的觉得他们会帮助我吗?你真的觉得他们能改善我的处境,而不是让我被打得更惨,甚至被打死吗?” “公诉人,你能否认这个说法吗——如果刘叔叔把我打死,他最多也就坐6年牢就能出来了,因为他是男,力道大,容易失手打死受害者,主观恶不强,属于家庭内部纠纷,无前科,对社会危害小,身份上是父女,管教行为存在合理,殴打行为也属于管教的一种……他不可能被判死刑,甚至是10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公诉人,你能否认吗?” “……你这个小姑娘的思想怎么这么灰暗!你就不能相信政府,相信国家吗!” “因为现实就是这么灰暗,公诉人,对绝望的现实怀抱希望,只是一种可悲的自我麻醉与欺骗。它可以属于你,但不能属于我,我没有自我欺骗的空间。” “我觉得你的神有很大问题,你的神绝对有很大问题。”公诉人动的声音带着沙沙的声响,这是磁带时代特有的白噪声,低劣的音质慢慢地小下去,沈钦收起手机,把它□□口袋里,他坐直身子,转过脸面对刘瑕。 “我经常在听这卷录音带。”他说,俊美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廉价的同情、怜悯,全都欠奉,“我一边听,一边在想,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活下去。” “刘小姐,只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才明白,活下去,是真的很不容易的,我们并不缺乏生存资源,但,如果你已经无法从‘活着’这件事里体会到任何快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我并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你需要的只是足够的——你不是那种三言情电视剧的女主角,只是受伤太深,恐惧再。你和lucy的对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人类能对抗天吗?你认为不能,一个人只能接受它、处理它,学会和它共存,而你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你的本,是它让你从最黑暗的年代活下来,和我一样,你没有受过好的教育、家庭的呵护,它不是教育的产物,你的高智商、天生的冷静,情的匮乏,都是你的天赋,它确实是你的礼物,没有它,你不可能走得出来。所以你珍视它,对它投注了很多的情,我想——我也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你足够自恋,一个人也能自给自足,而且你也的确从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起牢固的情联系,在这方面,你和我一样没有经验……” “我能理解你吗?你觉得?” 沈钦认认真真地说,双手合十,把他坚定的态度,传递到刘瑕心底,“我能理解你的,我觉得,我们都体验过那种最纯粹的绝望,没有人能帮助你,没有人能救你,世界远远没有它声称的那么美好,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们都生活在最深最深的黑暗里,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放弃自己……” “你走出来了,依靠的是你的天,写在你基因里的礼物。我也走出来了,依靠的一样是我自己的天——”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