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红了脸,一向老神在在的老姑,在夏太医面前怯了,扭捏地收回手道:“替我谢谢万岁爷……我这程子被了足,不能上围房里去了,您在z老人家面前多提起我,千万别让他忘了我。” 在心漾的时候,老姑依旧没忘了谋前程,夏太医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这人真是凉薄他妈给凉薄开门,凉薄到家了。 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娇羞,果然和做作的讨好不一样。他想起前一晚她在养心殿的刻意逢,再对比眼下,现在是鲜活的,灵动的,有血有的,她对夏太医的情,显然和对皇上的不一样。 自己输给自己,真是件悲伤的事。 他涩然望了她一眼,“小主放心,就算臣不提及,皇上对小主也是十分关心的。” 颐行胡点了点头,反正刚才已经谢过恩了,接下来可以撇开皇上,谈谈正事了,便扭过头吩咐含珍和银朱:“到门上瞧着点儿,我和夏太医有话说。” 她把人遣开了,孤男寡女的,倒让夏太医心头打了个突。其实明知她不会逾越的,可还是隐隐到忐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会对他说些什么。 老姑那双碧清的妙目移过来,谨慎地盯住了他,“夏太医,今儿储秀里发生的事,您已经听说了吧?以您对我的了解,八成能猜出我这么做的用意,是吧?” 是啊,他已经很了解她了,莽撞、冒进、缺心眼儿,任何糊涂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颐行见他不说话,心里有点着急,怕他误会她,忙道:“上回您和我说的那些,我时刻记在心上,前两天含珍打发人出去查了那个兰苕,原来她在外时和她表哥有私情,没准儿把私货夹带进了,只等孩子落地,好让懋嫔抱着邀功。今儿我撞了懋嫔一回,发觉她的肚子果然是假的,这就印证了我的猜测,足见我今儿做对了。” 夏太医听完沉默,略顿了会儿才问:“那么小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次的教训,能让小主三思而后行了吗?” “这次是打前锋,下次我还敢。”颐行笃定地说,“主要我人手不够,要是再多几个人,干脆冲进正殿东梢间瞧瞧去,兰苕一定被她藏在里头呢,否则太医请平安脉,她哪里来得及换人。” 这就是老姑的一腔干劲儿,不懂得借力打力,只会一味蛮干。 夏太医的手指在八仙桌上点了点,“小主确定撞开了东梢间的门,一定能找到那个人?退一步说,就算被你找见了,储秀人多势众,懋嫔会不会反咬一口说你得了失心疯,以下犯上?” 他的一串反问,让颐行有点彷徨,于是眨巴着大眼睛,犹豫地问:“那您给我出出主意,我究竟该怎么办?” 夏太医叹了口气,“小主打算她宣太医,这个想法是对的,但你得换个路数,强行冲撞她的肚子,万一她破釜沉舟,只怕小主吃罪不起。要达成一项目的,不能只靠蛮力,得使巧劲儿……” 颐行看见夏太医那双眼睛里出一丝狡黠来,心里不由叹,夏太医治病救人功德无量,使起坏来却也当仁不让啊。 这回八成又有什么妙招了,颐行紧张地了口气,“您接着说。” 夏太医瞥了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搁在桌上,然后屈起一细长的食指,将瓶子推到了她面前。 “这是什么?”颐行问,灯火下的密谋,两个人都虎视眈眈。 夏太医说:“泽漆。” 可泽漆又是什么?对于不通药理的颐行来说,不解释清楚,难以实行。 夏太医的调门又低了半分,“泽漆加入玉容膏,能使皮肤红肿,痛难消。” 这下颐行彻底明白了,立刻对夏太医肃然起敬,“您果然替我想好对策了,早知如此,动手之前应该先问过您的意思,有了您从旁指导,还愁我栽跟头么,必定所向披靡,百战百胜啊哈哈哈哈……“ 她居然还有脸笑得出来,他的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但夏太医是温和的夏太医,他平了平心绪道:“要晋位的是小主,不是臣啊,你不能事事依靠我,终须凭借自己的手段往上爬。你是尚家出身,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就算要提拔你,也得讲究个循序渐进。前皇后被废,你哥哥遭贬,论理你应该不计一切代价,让那些拦路虎成为你脚下的泥才对,可是小主是怎么做的呢……里不是尚府,没有一心为你的人,所有人都在为活得好而苦苦挣扎,小主也应当自强才是。” 他虽然已经极尽温和,颐行也还是被他这通话说得羞愧不已,低头道:“没错儿,我确实不会使心机,耍手段……可您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我得反驳您。” 夏太医很意外,“小主要反驳臣什么,臣愿闻其详。” 颐行理不直气也壮,道:“没有一心为我的人,这句话不对。明明有您啊,您就是一心为我的人,您把您自己给忘了。” 夏太医原本正因她的冥顽不灵到气闷,结果被她这么一说,所有的失望瞬间都消散了,居然还有一丝老怀得的庆幸,慨着老姑总算没有傻得不可点拨,她糊涂归糊涂,还是知道好歹的。 任何人受了恭维,态度应该都会有所缓和吧,夏太医也一样。 他显然没有受过女孩子如此不讲技巧的夸奖,一时有些难以适应,别开了脸含糊敷衍:“我……我也是为着自己,小主登了高位,才好拉扯我,升我的官儿。” 关于这一点,颐行总有些想不通,“您说您这么好的医术,皇上又那么器重您,为什么不把您的官位再往上调一调呢,您到如今还是个八品。” 夏太医没好说,因为他只有这一件鹌鹑补服。要是升官,得上内务府讨要新的官服,养心殿是什么地方?皇上又是什么身份?老去要那些低等的行头,叫内务府的人怎么看? 因此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万事都得讲章程,臣资历浅,又是汉军旗人,原本擢升就比五音旗的人慢。” 颐行趁势又问:“您资历浅?我瞧着不像呀……”边说边龇牙笑了笑,“那您是哪年入仕的,今年秋几何呀?” 显然她是对夏太医本人产生兴趣了,他心里有点不大称意,却还是不得不应她,“臣是景和三年入仕的,今年……二十八了。” 二十八?恰好大一轮啊! 要说年岁,确实是不相当,但万事逃不开一个情字儿么,只要喜一个人,这点子小差距,还是可以迈过去的。 颐行只需一瞬便想开了,很庆幸地说:“您也属羊啊?咱们俩一样,真是有缘……” 她说有缘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点少女羞赧的神情,那是三月里的光,是枝头新出的芽,是长风过境下颤动的细,要不是夏太医心念坚定,简直要沉醉于那片温柔海里了。 她说得对,曾经向他列举自己的长处时,说自己温柔,他那时差点笑出来,就老姑这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头,也敢说自己温柔!可如今见识了,原来温柔用不着刻意表达,它无处不在,一转身、一低头,一颦一笑都是温柔。 可惜这份情义不是冲着皇上,夏太医心动之余颇无奈,想提醒她妇道要紧,却又无从说起,只得胡点头,“臣比小主大了一轮,难怪和小主一见如故……原来咱们都属羊。” 看看,都是些什么胡话,夏太医一辈子从未这么没章程过。 可是颐行却自作多情地一通胡思想,原想问一问夏太医有没有娶亲的,但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便将那瓶泽漆紧紧握在手心,腼腆地又望他一眼道:“您放心,这回我一定把事办成,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两下里越来越尴尬,就连在门前站班儿的含珍和银朱都发现了。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提心吊胆回头,只见老姑和夏太医站在蜡烛两侧,烛火照不见夏太医的面貌,却清楚照出了老姑酡红的脸颊。 含珍心知要坏事了,忙回身上桌前张罗,笑道:“夏太医来了这半,坐下喝口茶吧。” 戴着面巾自然不好饮茶,这意思是要逐客了。 夏太医方回过神来,哦了声道:“不必了,臣这就要回去,向皇上复命。” 他背上药箱转身出门,烛火杳杳散落在他身后。颐行搁下药瓶相送,但又怕懋嫔跟前的人监视,不好送到外头,便紧走两步向他福了福,“夜深了,又下着雨呢,夏太医路上留神。” 不知为什么,似乎离别一次比一次意味深长,他说好,迈出门槛又回头望了眼,站在檐下道:“小主伤势不重,仔细作养两天就是了,倘或有什么不适,再打发人来御药房传话。”说完复拱了拱手,“小主保重,臣告退。” 颐行颔首,眉眼弯弯目送他一路向南,身影没入了浓稠的黑暗里。 可能是做得太显眼了,连银朱那样枝大条的人都发现了,待颐行坐回桌前看书,她小心翼翼挨在她身旁,轻声问:“主儿,您是不是喜上夏太医了?你们俩眉来眼去的,奴才看着心里直打鼓呢。” 颐行吓了一跳,小九九被戳穿的尴尬,让她心里头七上八下。 “没有的事儿,你说什么呢!” 可是真没有么?没有对着人家脸红什么?两个人含情脉脉你瞧我一眼,我再瞧你一眼……连年纪都打听明白了,一样属羊,老姑表示缘分妙不可言。 银朱见她不承认,直起身叹了口气,“您这会儿可不是女了,晋了位,位分再低也是皇上的女人,您可不能动歪心思。” 外面雨声铺天盖地,冲击着人的耳膜,也搅老姑的心神。 颐行起先是不承认的,后来人就怏怏的了,趴在桌上,扭过脑袋枕着臂弯问银朱,“真被你给瞧出来啦?我这模样很显眼么?” 银朱望了含珍一眼,声道:“就差把那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颐行听了很惆怅,“我这会儿……后悔晋位了。” 人总有倦怠自私的时候,原本颐行觉得升发捞人是她下半辈子活着的全部目标,可一旦心萌动,就生出二心来了。 当夏夫人,应该比充后强,她算是想明白了,觉得后人多热闹,那是因为她儿不稀罕皇上。可夏太医不一样,他一瞧就是好人家出身,兴许家里头有小桥水,有漂亮的小院和药庐,每天在里稀松地当着值,夜里回家,枕着诗书和药香入睡…… 颐行脸颊上的余温,一直盘桓着没有散尽。她扭过头来对银朱说:“你瞧夏太医多好,人又正直,情又温和,和皇上可不一样。” 含珍正要把泽漆收起来,听她这么说,不由低头看了手上的瓷瓶一眼,心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银朱还得规劝着她,说:“皇上不好吗?您瞧还送了您浴桶和衣裳呢!您今儿怎么能香坐在这里会见夏太医?不全是因为皇上给您送了一大盒子香粉吗。” 说起香粉,颐行回头瞧了案上一眼,天爷,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大的桶装香粉,别人的都是拿雕花银盒子装着,里头搁一个巧的丝绒粉扑,便于一点点扑在脖子、腋下、周身。内务府可好,送来的珐琅罐子足有水井里吊水的桶那么壮,往案上一搁,活像个骨灰坛子。 这不是侮辱人吗,言下之意就是她身上有味儿,而且是好大的味儿,必须以厚厚的香粉掩盖,因此用量奇大。内务府向来是个抠门儿的衙门,要不是皇上这么吩咐,他们怎么舍得给她送来一大桶! 她懒懒收回了视线,继续窝在臂弯哀伤着,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晋位的事儿还是托付夏太医办成的呢,谁知道这么快,自己就改主意了,果然女人都是善变的。 颐行还在苦恼,含珍的开解却一针见血,“少女怀总是有的,别说您对夏太医,咱们十五六岁时候,见哪个太监长得眉清目秀,也忍不住多瞧两眼呢。可夏太医再好,也没有皇上好,皇上是您的正主儿,和您怎么着都是顺理成章的。夏太医呢,要是听说您对他动了心思,能把他活活吓死。” 这话很是,毕竟和妃嫔走影儿,那可是剥皮筋的罪过,谁能甘冒命之虞做一场美梦。 颐行长吁了口气,“我就是自个儿怀个,你们全当没瞧见,让我一个人瞎琢磨去吧。” 含珍笑了笑道:“瞎琢磨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人前人后要仔细,埋在自己心里就成了。千万不能告诉夏太医,别让人为这事儿头疼,就是对夏太医多次帮衬咱们的报答了,成不成?” 含珍最善于好言好语开解人,她从不疾言厉冲谁吆喝。在里这些年,和各式各样的人都打过道,尤其知道对年轻的主子,你得捋顺了她,不能一揽子“不许、不成”。再说老姑其人,大抵是有贼心没贼胆的,不过嘴上慨几句过过干瘾,真让她去和夏太医如何,她又思前想后迈不开步子了。 颐行迟疑了下,最后当然得点头应承。 人家回回帮她的忙,她不能恩将仇报啊。就是心里头悄悄地喜他,皇上后佳丽如云,自己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装着这么个人,各取所需,互不干扰,其实也好。 银朱呢,则是比较单纯,考虑不了那么多,瞅着老姑说:“人家二十八啦,比您大一轮呢,照我说有什么好的。早前老辈儿里,十四五岁生儿子的大有人在,差了十二岁,说句打嘴的,人家都能当您阿玛了……” 结果引发了颐行的不,跳起来便追赶她。银朱一路逃窜,窜进了次间,最后被追上了,照准股了一下子。 可怜老姑忘了自己手上的伤,这一记下去疼得龇牙咧嘴。银朱一径讨饶,含珍来劝架,大家扭在一起笑闹了一阵子,最后仰在上,望着细纱的帐顶直气儿。 颐行唉了声,“我想家了,不知道家里老太太怎么样了。” 含珍翻个身道:“主儿要是怕太福晋惦念,我还去找常禄,让他帮着往府里去一趟。不过信是不能写的,免得落了有心之人的眼,将来借这个生出事端来。就传口信儿吧,说您在里一切都好,让太福晋不必担心,您瞧怎么样?” 颐行一喜,“真的能传口信儿么?” 含珍说自然能啊,“别人家里私事儿,他们都能想法子查出来,不过上您府里传句话,又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怎么就不能呢。” 颐行高兴了,刚才苦恋夏太医的煎熬都抛到了脑后,一心琢磨给老太太捎什么口信儿去了。 只可惜这会儿了足,主子不能走动,跟前伺候的也不能离开猗兰馆半步,想做的事儿暂且都得容后再议。 第二天雨终于下完了,重又晴空万里,内务府一早送了定例的用度来,银朱和含珍逐一清点了归置好,接下去无事可做,三个人看书的看书,打扫屋子的打扫屋子,蹲在滴水下抠砖除草的除草,不必想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倒也难得的轻松。 时间一点一点淌,颐行坐在窗前看院儿里风景,对面的凤光室前栽了好大一棵西府海棠啊,这时节条得兴兴隆隆。那间屋子朝向好,地势也高,将来不知会不会分派给哪位主儿。那里要是住了人,门对门的,大眼瞪着小眼,好些事儿就不方便了。 正胡思量呢,看见窗前蹲着的银朱站了起来,朝南站着,扬着笑脸说:“姑姑怎么来了?” 颐行好奇地探出脑袋看,原来是贵妃跟前的苏,正从南边廊庑上过来,边走边道:“今儿天真热,太照在身上火烧似的,你怎么不避避暑,还蹲在这儿除草?”说罢瞧见了颐行,忙止步蹲了个安,扬声道,“颐主儿,奴才来给您请安啦。” 颐行嗳了声,“劳您记挂着。”心下思量,八成是贵妃听说她被了足,特派苏过来的吧! 苏打从滴水下一路行来,银朱引她进了明间,她进门便又是一蹲安,含笑说:“委屈小主儿了,困在这屋子里不能出去走动。昨儿的事儿,贵妃娘娘都听说了,这会子娘娘在懋主儿里呢,让奴才请小主过去,或者打个圆场,解了这令,事情就过去了。” 颐行一听能解令,顿时来了神,站起身道:“这怎么好意思的,惊动了贵妃娘娘。” 苏一笑,“贵妃娘娘帮衬小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难道多这一回么。小主儿快收拾收拾,随奴才上前头去吧。懋嫔娘娘昨天在气头上,今儿有人斡旋,兴许气就消了。” 能有这种好事,当然是求之不得。含珍忙替颐行重新抿了头,傅了粉,待一切收拾妥当,伴着颐行一起进了储秀正殿。 第44章 (上另一个自己。) 今儿懋嫔挪到西次间来了,和贵妃一起在南炕上坐着。炕桌上绿釉狻猊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腾着,懋嫔的脸不大好,贵妃和她说话,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裕贵妃见颐行来了,这回没给好脸子,寒声道:“颐答应,原以为你晋了位,好歹会持重些,谁知你脚似的,竟冲撞了懋嫔娘娘。你不知道娘娘肚子里怀着龙胎么?得亏大英列祖列宗保佑,没伤着小阿哥分毫,倘或有个好歹,你怎么向太后,向皇上代?”见她还畏惧地站在屏风前,便又一叱,“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懋嫔娘娘磕头赔罪。”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