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们知不知道是他受姬重宇之托下的手? 他们今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目的? 太多难以索解的疑团,他的手心里不有了汗意。他定了定神,无论如何,姬氏已投靠了偃师宗,今恐怕来者不善。 不过若是他们想要在这里对他们下手,恐怕如意算盘会落空,且不说有谢爻在,其它宗门也不会允许有个异类坏了规矩——偃师宗若是想在正道立足,便不能任意妄为。 其余重玄弟子的脸也不好看,都知道偃师宗的人与他们有仇,严防死守生怕有偃师宗的傀儡混入宗门,却不知偃师宗的人天天大剌剌地在宗门中晃来晃去,竟无一人察觉他的身份。 只有谢爻神依旧淡淡的,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能让他惊讶,他的目光扫过那少年,落在黑衣女子的脸上,就像有一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他。 看见女子左眼下的那颗胭脂泪痣,他的心脏仿佛被什么灼烫了一下。 姬氏家仆将两人引到首席,冷嫣目不斜视径直从重玄众人身边走过,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若木却站住脚步,笑道:“诸位别来无恙?” 重玄众人都默不作声。 若木瞟了大惊失的郗子兰一眼,笑得越发粲然,对那姬氏家仆道:“她想坐首席,便让她坐首席吧。” 说着向重玄众人道:“这尊座就和所谓天下第一大宗一样,不过虚名尔,我们不稀罕,谁稀罕谁拿去。” 郗子兰仿佛被人一巴掌掴在脸上,脸顿时涨得通红,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快步走到谢爻身边,与他一起入了座。 偃师宗两人也入了座。 方落座,外头雄浑的钟声响起,戌正眼看着就要到了。 姬若耶从内殿中走出来,向众宾客团团一揖:“多谢诸位拨冗光降寒舍,在下荣幸之至。” 说完一通场面话,他扫了眼席中,看着为凌虚派准备的坐席,问侍从道:“凌虚派的道友还未到?”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动,赞者的声音里有一丝慌张:“凌虚派诸位道友……这……这是何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群披麻戴孝的修士水一样涌入殿中,少说也有上百人,为首八人竟然抬着一口檀木棺材。 众人暗自纳罕,都猜凌虚派是不是与姬家有仇怨,抬着一口棺材来寻衅滋事。 姬若耶目光微动,从主位上站起身,快步上前去,向为首之人道:“这位道长,此举不知是何意?” 为首之人却长揖至地:“在下无意冒犯,实是无处伸冤,迫于无奈,只能借姬道君继任大典之机,请诸位道友为敝派主持公道!” 说罢竟然要向姬若耶下跪,姬若耶立即托住他手肘:“道长不必行此大礼,有什么冤情说出来便是,今清微界正道宗门齐聚在此,一定能为道长主持公道。” 那人霍然起身,遥遥指着重玄的坐席:“在下要为家师,敝派宋掌门讨个公道,谢汋,你残忍杀害我恩师,我凌虚派与你不共戴天!” 第76章 谁也料不到姬氏家主的继任典礼上会出这样的幺蛾子,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所有人都看向谢汋。 郗子兰不知所措地望向谢汋:“三师兄,这不是真的吧?” 谢汋恍若未闻,嘴角仍然挂着那轻佻的笑容。 郗子兰又看向谢爻:“阿爻哥哥……” 谢爻什么也没说, 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郗子兰顿觉心安, 谢爻就像一座山, 缄默但可靠, 只要有他在便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汋向那为首的凌虚弟子道:“我平白无故为何要杀贵派掌门?” 他心里却没有面上那么镇定自若,凌虚派的折戟是一切的开端, 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宋峰寒当然不是他杀的,但他的确去过凌虚派,也的确“杀”过宋峰寒,他的剑甚至已刺入了对方的咽喉,只不过那是个傀儡。 姬若耶也道:“这位道友稍安勿躁, 众所周知重玄是正道魁首,玄镜仙君德隆望尊,素来以除魔卫道为务,怎么会无缘无故戕害贵派掌门, 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 谢汋一听他口风便知这场大戏他也有份, 此人显然已经唯偃师宗马首是瞻,这继任典礼本就是请君入瓮, 一丝寒意顺着他的脊背慢慢往上爬。 那凌虚弟子道:“在下姓萧, 字逢君, 是家师座下首徒。上个月十一,在下有事去向家师禀报。到得掌门院外, 僮仆道重玄门的谢仙君到访, 掌门正在正堂与贵客议事, 在下便在屋外廊下等候。 “不多时,院子里头传出争执之声,在下听见‘岁贡’云云,知道谢仙君是因为岁贡延误之事前来质问。” 他说着向众人一揖:“诸位想必都知道,凌州城前阵子冥妖为患,凌州百姓商贾受其苦,商道断绝,商号店肆不知关了多少,敝派亦是入不敷出。家师恳切陈情,求谢仙君宽限几,谁知谢仙君竟毫不容情,斥责敝派持两端,私下将重玄的岁贡送去了归元……” 话音未落,归元宗到席的女长老看着谢汋道:“这是贵派与凌虚之间的事,与敝宗有何干系,为何无故攀扯?若是传出去,让诸位道友误会敝派也是那等唯利是图、横征暴敛的做派,敝派岂非百口莫辩?” 谢汋淡淡一笑:“重玄与归元一向亲如手足,戚长老想必不会听信小人之言,叫人挑拨离间。” 萧逢君立即道:“谢玄镜,你见利忘义,残害家师,直到现在还在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众人只见他脖颈上青筋凸起,显是愤怒已极。 戚长老冷笑了一声,袖手道:“左右此事与敝派全无瓜葛。” 萧逢君行个礼道:“长老见谅,在下并非想将贵派牵扯进来,只是一五一十将当所见所闻说出来,为家师讨个公道。” 若木瞥了冷嫣一眼,传音道:“这姓萧的小子演得倒像。” 冷嫣淡淡地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萧逢君接着道:“家师和谢汋争执不休,最后谢汋威胁家师,令他三内将三成岁入送到重玄,否则就……” 他哽咽了一下:“否则就杀了他,换个听话的。” 座中宾客一听“三成”都惊诧不已,谁都知道凌虚派富得油,也知道凌虚派向重玄纳贡换取庇护,但万万没想到竟然要刮去岁入的三成之多。 萧逢君解释道:“往年一向是两成的,但谢汋说敝派延误岁贡,要多罚一成。” 若木抱着臂,向重玄乜了一眼:“天下第一大宗果然名副其实,起码胃口天下第一。” 这话说得刁钻促狭,有人忍俊不笑出声来。 重玄一众弟子脸上发烫,修道之人餐风饮,但偌大个宗门数千口人自然有许多花销,九大宗门都有生财之道,可是大肆敛财放到台面上总不是光彩的事。 郗子兰一张粉脸已涨得通红,她花钱如水,却最不愿与钱财扯上关系。 众人看向谢爻,只见他依旧神如常,竟无一丝恼怒之意,不暗暗叹,这玄渊神君果然是个人物,着实沉得住气。 萧逢君道:“凌州因冥妖之祸元气大伤,家师怎忍再加重税赋?三之内上哪里去筹措那么多钱财?” 他顿了顿:“在下只当谢汋只是出言威胁,没想到片刻后屋内便响起了兵刃相击之声,在下也顾不得失礼,便即冲了进去,然而……” 他眼眶一红:“终究是晚了一步,在下进去一看家师已被他一剑穿喉……” 姬若耶同情道:“萧道友节哀顺变。” 谢汋正想说什么,郗子兰抢着道:“你说你亲眼见到谢仙君杀了你师父,若此事是真的,他怎么会留下你这活口?可见你本就是含血人!” 她以为找出了那凌虚弟子话中的破绽,正暗自得意,谁知他却直勾勾地瞪着她,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他指着谢汋,一字一顿道:“因为我佯装归顺于他,答应当他的傀儡,从此替他重玄卖命!因为我忍辱负重,曲意逢,只为有朝一替家师雪冤!” 郗子兰无言以对,咬着嘴,无措地看向谢爻。 谢爻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向萧逢君道:“萧道友可有真凭实据?” 萧逢君道:“若是在下拿出真凭实据,神君能不能给在下一个公道?” 不等谢爻说什么,一直隔岸观火的无量宗长老忽然开口道:“这位道友放心,重玄是天下仙门的楷模,玄渊神君大公无私,若是门下弟子当真谋财害命,定会严惩不贷,怎会姑息养,包庇门徒?” 她顿了顿道:“退一万步说,就算神君当真徇私,我拼了这一身老骨头,也要替你讨个公道。” 谢爻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向偃师宗坐席上那黑衣女子投去淡淡的一瞥,她也在看他,一双翦水双瞳冰冷清透,好似琉璃。 她看着他,就像一个无情地猎人打量罗网中挣扎的猎物。 偃师宗坐席上突然传出一声轻笑。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那位护法。 少年懒懒地向无量宗长老道:“谢仙君是神君堂弟,谢氏只剩下这点血脉,神君剑法若神,若是有心庇护……在下无意冒犯这位长老,不过说实话,十个你加起来也不是他对手。” 无量宗长老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冷哼了一声道:“神君身为昆仑君,惩除恶义不容辞,想必不会被一点俗世血脉亲情羁绊,老朽相信,只要罪证确凿,神君定会清理门户,大义灭亲。” 本来还只是“严惩不贷”,怎么惩罚却有余地,一通话赶话,眼下已变成“大义灭亲”。 若米从主人袖口中探出头来,瞧这大拇指奉承道:“论煽风点火,神君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谢爻如何不知那少年是有意为之,他无动于衷的眼神中终于多了一丝冷意,任谁被那样的目光看一眼都会不寒而栗。 但那少年没有半点惧,微抬下颌,眼中是讥诮。 谢爻看了眼堂弟,谢汋冲他不在乎地一笑,但他看得出那笑容中已有了一丝勉强。 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他们已落入了对方的罗网中,偃师宗那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不知还有什么后招等着他们。 “神君,你说是不是?”无量宗长老步步紧。 谢爻撇开视线,冷冷道:“自然。” 谢汋一早料到他会如何抉择,但这两个字还是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令他遍体生寒,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对这世上唯一的血亲,竟然还是有些许期待的。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郗子兰看看谢爻,又看看谢汋,隐隐到有些不安,用秘音道:“三师兄,你是无辜的,分明是偃师宗那女人重伤了你又杀了宋峰寒嫁祸给你,阿爻哥哥一定有办法还你清白。” 谢汋一哂,随即叹了口气:“小师妹,我有没有真的杀死宋峰寒并不重要。” 不等郗子兰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又道:“不过你三师兄也不会束手待毙。” 他看向萧逢君:“你有什么证据便赶紧拿出来吧。” 萧逢君道:“证据便在家师的灵柩中。” 说着向姬若耶一揖:“给姬道君的继任大典,在下委实过意不去。” 姬若耶正道:“无妨,若有误会,能及时澄清也好。” 萧逢君跪下向棺柩叩了三个头,接着起身向门人道:“开棺!” 沉重的棺盖缓缓打开,一股白气从棺中冉冉升起,寒意弥漫开来。 萧逢君哽咽着道一声“冒犯师尊”,便即捏诀施咒,宋峰寒的尸身慢慢从棺中浮起,乍一看与活着时无异,只是失了血。 萧逢君向上座一揖:“请诸位尊长验明师尊喉间的伤口是何路剑法。” 众人自有一番退让,最后推举出四位德高望重的大能上前验伤,验罢,无量长老面凝重:“是重玄六十四卦剑法中的坎为水。” 宾客再度哗然,“坎为水”正是谢汋最得意的剑招之一。 无量宗长老看向谢爻:“若是神君信不过老朽,可以亲自验过。” 谢爻道:“方长老一言九鼎,既然长老验过为真,在下无需多此一举。” 方长老道:“既然神君已承认宋掌门命丧贵派独有的六十四卦剑法之下,想必已有决断。”wEdal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