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留夷蹙了蹙眉,一脸言又止。 姬少殷从不在背后道人是非,含糊其辞道:“有点事。” 沈留夷忍无可忍:“小师兄昨接待那位长留姬氏的贵客,在重黎殿忙到半夜。” 冯真真枝大叶,没听出她话里的抱怨之意,反而饶有兴味道:“对啊,我都忙忘了,小师兄你那位前世的小堂叔怎么样?” 姬少殷去过转生台的事不是秘密,不过也只有冯真真这样大大咧咧的子会毫不避忌地说出来。 姬少殷自不会同她计较,反而有些,别人一提到转生的事便小心翼翼,他反倒不自在。 不过提到这位小堂叔,他脸上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这一世活了三百来岁,从未见过那么挑剔的人。 姬若耶下榻之地是离峰峰顶上的重黎殿,殿建在飞岩上,苑囿环绕,有山有水,殿前便是重黎泉。重黎飞阁丹、玉砌雕栏,比之招摇为谢爻和郗子兰大婚新建的芳芷殿也不差什么。为了接客人,阖殿洒扫装饰一新,便是讲究如郗子兰,也挑不出半点病。 可那位小堂叔从玉车上下来便开始挑剔,从柱础的花样、平的颜花纹,梁上的雕花,一直挑到几榻的款式,一会儿嫌帷幔的配材质不合乎季节,一会儿又嫌屏风的图案太过俗气,甚至连茶杯上雕的蕙兰他都看不顺眼,宁愿渴着也要换成别的杯子才肯喝第一口茶。 饶是姬少殷这么好子的人,也几乎发起脾气来。 姬少殷一整天都来往于重黎殿和库房之间来回跑,换了这个换那个,一直忙到天擦黑,那位小堂叔方才纡尊降贵地抬抬下颌:“再找下去耽搁用膳了,先就这样吧。” 姬少殷以为到这里终于完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待晚膳送来,他才知道这口气松早了,姬若耶又开始吹求疵,从菜挑剔到酒,甚至连食具和菜的泽不相配也要拿出来说事。 重玄大部分弟子早已辟谷,不过还是按照大宗门的规格配了膳房和膳夫,饮馔不能说多好,却也绝不算差,可到了姬若耶这里,简直到了难以下咽的程度。 姬少殷几乎怀疑他上辈子是不是哪里得罪过这位小师叔——从传闻看,他上辈子的情也着实说不上好,不过他不到十岁便离开长留到了重玄,而那位小堂叔一直深居简出,两人没什么集。 或许这就是长留姬氏的做派吧,姬少殷思忖,他上一世的吃穿用度也是非同一般的讲究,单看那些遗物便可见一斑。 冯真真从未在小师兄这谦谦君子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古怪的表情,越发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姬少殷思来想去,只能道:“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一会儿你自己看吧。”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传来清脆的鸾铃声,姬少殷一听那声音便觉脑袋发,太突突直跳,忍不住抬手摁了摁。 众人不自觉地停下谈,池畔鸦雀无声。 姬家公子这次没乘车,换成了一架黑玉辇,抬辇的不是一般灵禽灵兽,却是八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的山魈。 山魈极聪明,因此很难驯服,驯服的山魈一只难求,他却一下子了八只来当辇夫,且这些山魈每只都有两人高,少说也活了千年。 那黑玉辇也配得上八只价值连城的灵兽,辇车十分阔大,在上面舞剑都使得,辇上支起四黑琉璃柱,垂下层层纱幔,纱幔由贯月蛛丝织就,轻若无物,淌着水一样的光泽,却将光和旁人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冯真真看得目瞪口呆,用手肘捅捅姬少殷:“小师兄,你这小堂叔排场可真够大,长留姬氏这么有钱的么?” 饶是姬少殷这样的君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替人开,长留姬氏有没有钱他不知道,这位小堂叔的奢靡确实叫人瞠目结舌。 山魈沿着新月石台东侧的石阶拾级而上,将玉辇停在北斗座前。 玉辇刚停稳,便有一个清俊的侍从快步走到辇旁,弯下,伸出一只手——那人虽是侍从,风度气韵却不下于世家公子。 与此同时,一只山魈在辇旁躬身弯下。 蛛丝纱幔如水波动,一只纤瘦修长的手从幔子中伸出来。 众人恍惚觉得窟中的灯火仿佛都汇聚到了那只手上,因此它才会呈现出那种温润又近乎透明的泽。 来人将手搭在侍从的胳膊上,分开帷幔探出身,踩着山魈的背下了辇。 众人伸长了脖子,只盼着一睹这位姬氏公子的真容,冯真真近水楼台先得月,谁知待他探出身来,却发现他戴着帷帽,黑纱一直垂到平直的肩头。 虽然看不到脸,单那身衣裳也十分可观。只见层层叠叠幽紫暗蓝墨黑的轻纱仿佛浓得化不开,又不断变幻着彩的夜空,衣缘和袖口上点缀着银丝绣成的优昙婆罗花。 冯真真懊恼道:“可惜看不到脸。” 她悄悄问姬少殷:“小师兄,姬氏出美人,你那位小堂叔好看么?” 姬少殷正道:“不可对长辈评头论足。” 冯真真皱了皱鼻子:“知道了知道了。” 肇山派三人也不请自来地前来观礼。 “姬若耶”一下辇,青溪便用秘音向师兄道:“那位姬公子定是个大美人。” 柏高了额角:“带你来是为了观摩重玄新弟子的实力,你怎么只知道看脸。再说人家脸都遮着,你看什么?” 青溪道:“谁说我只看脸,我还看躯干,看四肢,看骨相,看神韵……你看这位姬公子,身形虽然很消瘦,但是骨相身架却生得极周正,因此他的瘦只显得脆弱,却不柔……我活这么大,这样标致的男子身架,先前只见过一次。” 他顿了顿道:“对了,那时候师兄你也在,就是在烛庸门附近那家客店,我们差点被妖魔吃掉那回……咦……” 柏高道:“怎么了?” 青溪道:“那位小郎君虽不像这位姬仙君那么消瘦,但两人的骨相出奇相似呢,也是平肩窄,腿又长又直……” 柏高简直难以理解:“人家穿着宽袍你怎么看出腿长什么样?!” 青溪搔了搔头:“我也说不上来,非要说的话,大概就像师父的厨艺一样,是一点灵犀……” 话说到一半,一把破蒲扇隔着柏高的脑袋重重拍在他头顶:“少说话,不然回去没饭吃。” 青溪赶紧闭上嘴。 姬家公子确乎病得不轻,从停辇处到宝座区区几步路也要由人搀扶着。 甫一落座,他便听见耳畔传来悉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什么起伏:“回来了?” 北斗座上的人正襟危坐,面纱后的一张脸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传音。 冷嫣:“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若木自认隐藏得天衣无,不想才刚碰面,就叫那凡人戳穿了身份,不由恼羞成怒:“你怎么知道是本座?” 冷嫣道:“猜的。” 若木:“……你诈本座!” 冷嫣低下头,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昨她听说姬若耶到重玄疗伤的事便猜到可能是若木假借的身份——以他的子是绝不可能拜入重玄门下被人一头的,要平起平坐便只能是客。姬若耶在姬氏处境尴尬,但身份高,辈分也不低,还是当年的昆仑君第一人选,各方面都是合适的人选。 何况这些统统不考虑,单看祂那身衣裳便能认出来。 “真的姬若耶呢?”冷嫣问道。 若木道:“被本座杀了夺舍。” 冷嫣笃定道:“你才不会。” 若木一挑眉:“谁说本座不会?” 冷嫣道:“你身边那个侍从是姬若耶?” 若木:“你竟敢监视本座?” 冷嫣淡淡道:“我没那么闲。” 若木:“……” 冷嫣道:“除了你自己,谁的躯壳你不嫌弃?” 若木哑口无言。 冷嫣问道:“你答应姬若耶什么条件?” 若木冷哼了一声:“猜错了。” 冷嫣道:“对,亡魂才能向你许愿,所以你答应他母亲什么条件?是抢回家主之位么?”她在归墟底下对清微界的大宗门和大世家巨细靡遗地调查过,对姬若耶母亲也有所了解,因此不难推测她会向神木许什么愿望。 若木:“……” 分开几,祂忍着不传音给她,便是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才会主动找祂,没想到祂不吭声,她也就不闻不问。 祂憋了几天,憋了一肚子的气,只等着混进重玄趁其不备吓她一跳,谁知一眼被看穿不说,连来龙去脉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祂不想同她说话,别过脸去,那没良心的女人竟然也就稳如磐石地坐着。 若木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挑起下颌冷哼了一声:“这种争权夺利的无聊事,本座本来是从来不屑于管的。还要浪费本座神力治那蠢东西的蛊毒,亏死了。” 冷嫣“嗯”了一声。 若木:“嗯?”就一个嗯? 冷嫣道:“多谢。” 这两个字就如一泓山泉泼在祂心上,瞬间浇熄了怒火。 祂冷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扬起,祂又下:“又不是因为你。” 正说着,忽然自口处传来訇然声响,天光自口泻入,勾勒出一对男女的剪影。 冷嫣循声望去,立即断开和若木的传音,眼里的笑意瞬间然无存。 随即,重玄弟子中间传来一阵动。 “神君来了……” 无数窃窃私语似水波一般漾开。 谢爻和郗子兰并肩走进岩中,石门在两人身后缓缓阖上,两人的身形面容在鲛灯清冷的光芒中清晰可辨。 谢爻戴着紫金冠,一身墨道袍,背后用金丝绣成重玄九峰的纹章,袍摆和衣袖绣着云纹,端重肃穆,比记忆中总是一袭素家常衣裳的模样多了几分威严。 不过连这身华服也掩盖不住他眉宇间深深的疲惫和萧索。 郗子兰却格外光彩照人,眼中的悦像小溪一样奔腾淌。 两人沿着石阶向上走,郗子兰不小心踩到裙摆趔趄了一下,谢爻立即轻轻托住她的手肘,温声道:“小心。” 话音甫落,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石台下一个单薄的人影,蓦地一怔。 “怎么了?”郗子兰转过头,循着谢爻的视线向台下望去,只见一群身着白道袍的参选者或笃定或忐忑地等待终选试炼开始。 她觑了眼谢爻的脸,关切道:“阿爻哥哥在看什么?” 谢爻收回视线,眉间倦意更深,他捏了捏眉心,摇头道:“只是灯火晃眼。” 第41章 玄渊神君忽然到场, 非但一众弟子大吃一惊,几位峰主也出诧异之,连他们都不知情。 谢爻虽贵为昆仑君,在三位长辈面前仍执弟子礼, 三人却不敢领受, 纷纷起身避座还礼。WEDalian.COM |